寒风瑟瑟,风雪交加。
彼时人迹罕至,唯有一头戴斗笠的青衣女剑客牵着俊马艰难的在此间独行。
雪花飞溅迷人眼。
眼前雪天一色,净是白茫。一路劳顿,加之如此,欲让她疲累。
女人又走了几里路后,方停了下来。此处荒郊野岭,再寻不到客栈,恐怕她要与这马横尸荒野了。
一代天骄横死荒野,岂不悲凉?
遥想当年,鲜衣怒马。她仅凭己身一腔肝胆勇闯天涯、剑指群雄、睥睨天下。
而今,她或许要客死荒野……
无人问津。
女人有了动力,竟咬牙坚持了下来,与风雪相抗。
不,还没到时候。
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做。
况且,那些人还在等着她带他回家。
思至此,她身子逐渐回暖。慢慢地往前走,直至不远处显露出一间客栈。
寒山覆雪间有处落魄至极的客栈。门庭还积堆沉雪,想来主人家的生意已经冷淡到不愿打理门户了。
又行至半里,她便走到了门栈下,两眼往里探寻。
似是荒废了许久。
马厩无马匹,就连客栈都年久失修。
除了飘荡的酒旗还证明着它生迹的存在。
女人思忖片刻。随即,她取下剑来,将马安置在马厩内。然后,裹挟着风雪踏入了客栈。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一道懒洋洋的男儿声从窗边那处响起。
原是有人。
女人看了过去,便瞧见一位骨相优越,眉含困倦的少年。他穿着一身柏青色的狐裘坐在窗边。窗外萧索一片,更衬得少年神情慵懒,状似冬眠的白狐。
女人无过多停留,只道:“打尖。”
说完她径直坐在正中的长凳上,问:“有酒么?”
“有倒是有。”坐在一边打盹的小二惊醒,忙不迭地迎接贵客,“就只怕贵客您,能不能接受得了咱这粗酿了。”
“无妨,尽管上便是。”
女人没有过多为难小二,只提出一个要求,“某唯余一个请求,望贵店能按某的规章行事。”
小二笑嘻嘻道:“好说,好说。”
他没有急着应下来,显然留了心眼子。
“温一壶酒,来一碗不要汤的阳春。”
“姑娘,竹叶青也没有。”
女人没说话,双眼沉沉看着店小二。小二莫名的打了个寒颤,明明眼前这位姑娘人畜无害,可被她凝视着,总有一股森凉的寒意从骨缝冒出。
“这这……”小二声音开始急促,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坐在窗边的狐裘公子发了话,替小二解围。
“姑娘稍安勿躁。”
他的唇边噙着得体的笑意:“本店虽没有杜康,也没有竹叶青,但是也有好酒,姑娘可想喝?”
“何物?”
见话题转移,小二顿时松了口气。
“老糟烧,你觉得如何?”少年说完,似笑非笑。
店小二刚落下的心又提了上来。
是那个被老板参了半壶水的老糟烧吗?
瞧着老板似笑非笑的神情,小二暗暗佩服。
老板又开始宰肥羊了。
“老糟烧……”女人呢喃一番,没见她同意。
正当小二以为老板计划要落空的时候,那女人道:“那好,上一壶。”
“好嘞,这位娘子。”
少年的眉眼温卷,时常含着春困秋乏之感。可却在这时,他面容狡黠,似是偷腥的白狐:“共十两钱。”
“十两银钱?”
她环顾四周,大堂内清冷。除了店小二和老板,客人只有她一个人而已。加之,堂内桌椅较为陈旧,窗户又年久失修,屋顶还漏雪。
这不显然是黑店吗?
她敲着桌面许久,似是思考着什么。
店小二心一跳一跳的。
也不知道老板怎么做到如此镇定的?
突然,那女人有所动作。只见她往腰间掏出什么,店小二脖子往下一缩,心里暗骂道:妈的,完了!这黑心老板,看吧,翻车了!
店小二怕得闭上了眼睛。
本以为迎接他的是死亡,可那一瞬间,他的臀部一阵剧痛,等他睁开眼摸向受伤的臀部时,他对上了老板皮笑肉不笑的面孔。
“你在干什么?”
“啊?”店小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尬笑为自己找场:“老板,屋太冷,我吹迷糊了。”
少年无语,又踹了他一脚道:“去,把钱拿过来就去后厨烧酒做面去。”
小二赶忙向前拿钱。
等他接过去才发现货币不对,竟然是银叶子!店小二眼睛瞪着提溜的圆。面值那么大,他们这家小店可是找不开啊!
坐在窗边的公子同样注意到了女人手中的银叶子,面色有些难堪:“银叶子,你是南诏的人?”
她抬首望向他:“不接受银叶子吗?”
店小二摇了摇头,顾及地看了眼窗边的人,“也,也不是……”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小二面露菜色:“只是面值大了些,本店……一时找不开。”
那位公子面上一红,也没说什么。
女人理解地点了点头,然后将银叶子塞回去,咕囔道:“我这里也有银子,不过容我找找,我这几国的货币都有……”
天下四国并立。
北离,南诏,东陵,西齐。
坐拥版图东南西北各四方位,其中南诏,北离疆域甚广,其他各国后居之。
这是四国并立的时代。四十余年前,衔尾盘龙玉佩横空出世,四国开始逐鹿中原,一统天下。期间不光战火连天又逢数年难遇的旱灾,百姓横尸遍野,生灵涂炭,人口大幅度减少。
各国都没讨到任何便宜,死伤惨重。
为了迅速恢复民生,各国在北离的蜀州签订了《蜀州条约》,该条约签订后,各国开始休养生息,期间甚至开起了贸易往来。
所以开客栈的人遇到南诏的人并不觉得稀奇。
稀奇的,是这个女人。这小小一个袋子,看起来极为不起眼,竟然装了四国的货币,还让她翻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
正当这两人等得有点不耐烦。
女人这才扔出两个碎银在小二身上。
店小二接过银子,这才欢欢喜喜走了。
女人看着他终于走了,她这才将囊袋子系紧挂在腰间。没过多久,她又从腰间拿出来一把剑来,甚至还用着绣帕擦着剑身。窗边的公子刚准备将目光收回,他的眼睛重新回落在她的身上。
他有些迟疑道:“这,这是风霄剑?”
“你和须尽欢什么关系?”
女人明显一愣,擦着风霄剑的手一顿,嘴角微漾,不知是喜是悲。
洞察许多人的他,竟看不透面前的女人。
只见她密布薄茧的长指摸索着这把风霄剑,似乎沉入了漫长的回忆之中,似是有些眷恋。
那位公子古怪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语句斟酌了几下,才道:“我曾记得须尽欢这人入了逍遥天境,而你……”
不光境界不符,还有相貌。
面前的女人不修边幅,浓厚的前发遮盖住了她的眼睛,皮肤还有些暗沉,让人看不清她具体的模样。
“都过了多少年了,英雄总有迟暮的时候。”
说着,她的话语竟夹杂着不屑。
可他道:“她不一样。”
女人散漫的收回了剑,“怎么不一样?”
“老虎就算拔了伶牙利爪,也是老虎。”
他的话颇有深意,引人遐思。
她听后轻笑了一下,便道:“老板能有如此长远的见识,这客栈也不该是如此光景吧?”
那少年明显被一噎,但很快恢复。
“人各有所长。”
但同时内心附和道:我赚钱不行,但我坑人却不手软。
“是吗?”女人抬头眼望顶上裸露出一块的屋顶,似笑非笑道:“老板是该想想做其他营生的门路了。”
“不劳你费心。”他咬牙切齿道。
风雪越发大了起来,窗外的雪花都顺着窗子吹到了须尽欢的桌子上。
正在此时,门外风雪中又走进来一个人。
一位穿着红衣的男子走了进来,他嘴里还吐着寒气。
“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那位身穿狐裘的公子又开了口说话,但语气里显然有些不耐烦。
红衣少年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径直掠过了那位公子,找到空出便一屁股坐了下去,正好能与她碰了个照面。
这时,小二才从后厨走了出来。
手中还端了一碗阳春面和老糟烧。
那少年也闻着味,感叹道:“真香啊。”
须尽欢接过着阳春面,只低头吃了一口便没有再吃下去了。
而那位刚进来的红衣少年瞧了她一眼,很快收回视线说道:“老板,我要一碗阳春面,一碗老糟烧。”
小二犹豫了一下:“就不要点别的?”
红衣少年摇了摇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六个铜板,还扣扣搜搜地数了数好几遍说道:“是六个铜板没错吧?”
小二见他这副穷酸劲,差点没把白眼翻过去。没想到这人穿得人模狗样,出手竟如此扣扣搜搜的。小二心里暗骂娘,等骂够了,这才缓和面上的情绪接着说道:“这位客官啊,小店的阳春面是五个铜板,老糟烧是一碗三个铜板。”
末了,他还添了句:“一共是八个铜板。”
这神情作态,生怕面前的红衣少年不识数,赖了他的账。
红衣少年不解,下意识道:“怎么会?我从鸿路镇上过来,那边的阳春面只要四个铜板,老糟烧只要两个铜板!”
小二见他这么说,板起一张脸,有意赶人了:“客官出门前走,两个铜板的老糟烧就在不远百里处。”
小二有意赶人了,那小子气势便弱了几分,有点委屈巴巴的将桌上的铜板收回兜里,打算只要份阳春面时,坐在他对桌的女人开口说话了。
“看在小兄弟与我同是风雪赶路人,这顿我便请了。”
说着,她便甩出一两银子。
登时,那块银子像迅捷的乳燕投入了小二的怀里。
小二被银子扑了满怀,下意识性的掂了掂银子的重量,却听女人清冷的说道:“一两银子,不用找了。”
“小的这便就去做。”
小二乐颠颠地拿着钱走了。
小二走后,气氛似是一下子僵住了。
明明大堂内坐有三人,可偏偏气氛冷得跟窗外硕硕白雪般寒冷。
“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
红衣少年摸着头,似是耐不住寂寞,打破了冷局。
“路中过客之名,小兄弟不用知道。”
女人疏离一笑,明摆着不想透露太多。
见她如此,倚靠在窗边看雪的狐裘公子不屑地笑出了声,“恐怕是穷山恶水出来的恶徒,这才不敢透露名姓吧?”
“这……”红衣少年有些不赞同说道:“这样说人家不太好吧?”
“无妨,我不在意。”
见她这么一说,狐裘公子自讨没趣的将头撇向窗户边,但嘴里依然不甘示弱的说了句:“假仁假义。”
女人无视了这句话,转而跟那少年搭起话,“小兄弟叫什么?”
红衣少年毫无防备道:“我叫雷无桀。”
“雷无桀?”
女人念着这名字,问:“你是雷门中的人?”
雷无桀干巴巴道:“算是吧。”
见他回答的含糊,女人若有所思的垂下了眼,没再问话,似是在思索些什么。
雷无桀见她没再问了,奇怪地瞥了她一眼。
却见她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只吃过一口的阳春面,一点眼神都未曾施舍给他。
他不由心里泛起嘀咕:“这有什么好看的?”
“阳春面和老糟烧来了!”
小二端着面和酒,终止了雷无桀一时的思绪。
飕飕的寒风吹得太冷。
雷无桀刚端上来的面大股大股热气往外散,很快就要冷了。他唯恐面冷,三下五除就将面给吃完了,吃起来的速度极快。
相比之下,女人倒显得奇怪了。
买了阳春面之后就只吃了一口。
酒未沾一滴。
买了之后光看着,这人不就纯有病吗?
注意女人许久的狐裘公子内心无力吐槽着。
此时,碗里的阳春面早已冻结成块。
她意兴阑珊的挑了几下后便放下木箸。
这里的寒冬太冷了。
女人心里如是想着,抬头望向窗棂外漫天飞舞的雪花。
登天阁的雪也会是如此吗?
雷无桀见她有了动作,一时踌躇看向她未曾动过的阳春面:“姑娘这是吃完了?”
女人轻笑了下:“我路上吃过了。”
话音刚落,她便缓缓站起身来,顺手提着桌上还未开封过的酒壶,好像准备要走。
雷无桀看她要走,便止住了好奇心。
“你准备要走了?”
女人点了点头,回答了他的话。
雷无桀似乎有些遗憾,“不多留一会儿吗?”
“不了,我还要赶路。”她温和的拒绝了他的请求。
“那好吧。”
雷无桀只好点了点头,神情有些蔫蔫的。
女人慢慢地走着,行至雷无桀半步之远时,她蓦地停下了脚步,将手提的老糟烧放在了他的桌上。
雷无桀不解其意。
女人没做解释,只是说:“这酒算是我送你的。”
雷无桀刚要推脱,山庄的大门忽然被狠狠踢开,来了一堆凶神恶煞的恶徒。
是山贼。
其中为首的人叫嚣着:“把你们好酒好菜都给我端上来,本大爷这次可要好好尝尝!”
小二哪见过这样的情形,吓得躲在后厨不出来。
那位老板见小二迟迟不上来迎接,只好亲自上阵。表面云轻风淡,心里实际在开始计量小二未来的命运后,便开口说道:“这位客官,本店是先付钱再上菜。所以到底是几斤肉,几两酒,还是要提前说好。”
那个大汉不屑一顾地看了一眼,将自己的刀摔在桌子上,豪横说道:“我没钱。”
女人和雷无桀同时皱眉。
还没等到他们出手,那个大汉却指着狐裘公子道:“我虽然没钱,但你却很有钱。”
“哦?”
那位公子轻笑一声,惫懒的神情如旧,显然是未将眼前的壮汉放在眼里。
大汉目光贪婪,并未察觉自己已经被瞧不起,不依不饶道:“光看你这身裘皮大衣,也值个百十两银子。”
听到这话,那位公子这才露出愠色,“五花马,千金裘!我这身裘皮大衣乃是帝都毓秀坊定制的,光做便做了三个月,运便运了一个月,百十两银子?买我一个袖子都不够!”
少年义愤填膺的神情,女人不由收起了手中的剑。
看来不需要她出手,这个老板就能解决。
这个老板若非有技艺傍身,否则也不敢这么跟山贼叫板。
看清楚几分局势的她正打算按耐住身旁的人,却转头发现雷无桀早已跳在桌上,开始了他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梦:“你们打劫吗?”
白痴吗?这不明摆着吗?
大汉白了眼这站出来说话的小子:“是又怎样?”
“那我就不得不管了。”
大汉瞧着他自信满满的话,不禁一问:“你是谁?”
“雷无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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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出自《游山西村》宋,陆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