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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蔡蔡的花

  月中,谢小姐返京,我自然喊她来陪我玩。她在一周之前就给我寄了信,并一整套漂亮的烫金仙鹤明信片。我约了她一道去向山看红叶。

  谢婉莹小姐是正经上京人,笔名叫做谢冰心。她家住在铁狮子胡同中剪子巷,与太平街只一趟之隔。从由婚后,谢小姐和她家的先生——地质学教授吴文藻,先是到世界各国去度了蜜月,接着,又在国内很多地方留住,其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降生。

  谢小姐的大女儿叫做凤霞,她本人比我年长,女儿倒是小蔡蔡两岁。谁叫我是白捡的一个儿子呢?

  民国十七年,蔡蔡出国米粒煎,凤霞留学弗贞,谢小姐的二女儿凤仙也上了寄宿学校,她与吴先生遂又多出了更多的时间去旅行,吴先生做地质考察,吴太太写游记,真正是“神仙眷侣”。

  谢小姐的文章我爱看,她的行文,字里行间有一种“浅浅的”感觉,却又不会流于空玄,如行健先生载报和刊书的一些文字,让人摸不着头脑。在她的文章里,从来见不到工巧的心计和世俗的较量,有的只是童趣天真、自然与爱。只是张小姐和林小姐都不读她的文字,她们嫌她太“寡淡”。我当然为此甚觉遗憾,但这也是强求不来的事。

  在向山迤逦盘旋的石道上,我和谢小姐也谈论起张小姐最近发表的新作。谢小姐爱读书,谁的作品她都能看一点。她尤其和上京城大名鼎鼎的“庆爷”私交深厚,他的小说和杂文,她必定是一篇不落地看。

  庆爷就是舒舍予,笔名“老舍”,我记得他家里的熬白菜特别正宗,是地道的上京风味。自从谢小姐一年年地远了京城,我到庆先生家去做客的频率,也便骤然地低将下来,算算这次竟有小半年没见过他的面了。

  说到张小姐的小说,谢小姐的兴致很浓,“她文里的女主角真是气人。怎么就那么没心肝?爱了人又犯傻,简直一无是处。”这批评并不算尖锐,瑷玲的人物向来如此,文坛上对这个也常有争议,但她的才华自然不消费力证明。

  “是呢,对谁都冷,爱人也不过是自我感动。她书里的女人,被伤弃了,也不值得同情。”我对谢小姐说,她只是冲我做着鬼脸,笑。

  我晓得的,张小姐的童年不大幸福,使她养成了那样冷僻的性情。

  张家就像是《红楼梦》里的贾府,曾经的钟鸣鼎食的大族,到了将衰的末代,“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张小姐和他的大哥瑷珲,从小就过的是节衣缩食的日子,为着是省出银钱来,维持张家外表的排场。张小姐小的时候,穿的都是她的后母不要的旧衣裳,真正好的饭食,也只有逢年过节家中请客,或是到别家走亲戚时,才可以吃到。

  家里面婆子、丫头倒是很众多的,也都和主子一样的拮据窘困,因为知道张家的富贵荣显早都只剩下了外头的花架子,在这里继续耗着工作下去也只是混饭吃,所以对主子并不客气。连蔡蔡都知道,超超小的时候,生活一度已经贫困到了要去邻居家借米的程度。

  “借米还不能白天去,得晚上,怕被人看见。”蔡蔡坐在小犀牛皮的琴凳上,手里还抓着他的乐谱。功课布置的十几页的长谱子,他已经弹到第九页,领先张超两页。我坐在他的旁边,一面看他从地摊淘来的《忠义水浒传》绣像图册,一面听他说。“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忽而又想起来什么,“您说,姆们家从前也这样儿吗,妈妈?”

  “怎会?”我头也不抬,手里把画册掀过一页,顺道抬手,去揉揉蔡蔡的头发,“你爸爸从来都以勤俭为荣的。”我后来再想起蔡蔡的话,才明白过来,他所说的“从前”,安是短短的几年或者十几年之前,而是指蔡府的更远更封建的旧景前时。

  “张家如果不是靠超儿这些年赚钱来养,不知道现在要成什么样子。”蔡蔡忽然感喟起来,他一素都有这样的感喟。

  的确,小张先生是个经商的奇才,据蔡蔡跟我透露,光是从燕山来到上京的头半年里,他就净赚六万银元,比蔡先生半年拿的薪俸还要多。

  “那钱倘若给了我,我花都不会花。”蔡蔡说,随即又道,“不过没事儿,超儿他总爱给我买东西,有好些都花里胡哨的,没什么实在用处,又没法儿拒绝。”说着又是仰天花板而笑,神态间颇有上京城中贵妇低调炫夫的影子。

  蔡蔡确然是不大会花钱,他对物质的欲望有时很淡薄,吃什么,穿什么,都似没有太多所谓。近年大约是长大了,知道爱美,来信中倒交代说买了世界名牌的衣服和鞋子,用的是自己在当地人家里做音乐教师所赚的钱。

  他以前在家时,喂养和打扮他的,自然都是我。赚钱我不行,花钱于我却是一绝,吃喝玩乐相关系的事,在上京,来找我便对了。正因如此,蔡先生的朋友们从世界各地远道而来时,常是由我主管接待。

  蔡蔡上学的时候,大约是从不为零花钱犯愁的。他有很多同学的家境也极殷实,但父母教子,零花的供给总是有个限度,在我这里却并没有。

  我却也并不是常常塞钱给蔡蔡,只是凡他向我来讨,必定照他所求的三两倍给付,而且从不主动打听他用钱的原因。他有时自发地告知我要买些什么,有时不好对我讲,或者一时忘了,也就不说,我向来也不刺探。

  蔡先生自然也知道我这样的行径,一开始是皱眉的,后来自知奈何不得我,只好吞声忍气地默许了。

  “也只有你有这样的条件,任意地纵容溺爱孩子。”张小姐揶揄我道,“换个旁的孩子试试,早把那房盖挑了。”

  “那怎办呢,他就这样乖的嘞,一点不用管。”我嘛,倒是不大炫夫的,炫起子来,却从不手软。

  “嘛,又来气人了,”张小姐佯作要拿咖啡勺来掷我,“小阿超就是不能惯的,逼一逼他,他自己什么都挣来了,还能接济全家几十口人。”张小姐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中并非没有心疼。

  张超出身旧贵族,身上有地主习气;又激流勇进地自发下海,有商人习气。即便如此,却固不妨害他心腔里一脉侠肝义胆的仗义。蔡蔡说,超超研究过心理学,情商很高,不然也不能做得那样好的买卖。身边所有接触过他的人,常表示同他的相处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与此同时,这孩子亦有着与能力相符的脾气,有时候火药桶似的,一点就着,发作起来,颇为让人招架不住。

  “他和我、黄子、成哥、子棋都吵过,吵完了,关系反而更好,”蔡蔡这样说,“超儿这人就这样儿,嘴厉害,不饶人,心是软的,一哄就好,还害羞呢。”

  这和张小姐活脱是一模一样的,别人是“口蜜腹剑”,他们是“嘴硬心软”。我和张小姐从前经常厮混在一处,但我们其实都不怎么看对方的小说,她的故事太残忍,让我看了生气;我的故事太炫耀,叫她看了妒忌。她写的小说中,内战打得热火朝天,人不得安生;我的呢,却惯常是岁月静好乃至歌舞升平的尘世浮华相。人的一生都未必不遭受到许多苦难,但有的人就是更善于逃避而不是揭露苦难。

  按我的话来说:人生已经如此艰难,故事里就给一个圆满。

  蔡先生是晓得我的,“你总在自己骗自己。”他说。但他认可我继续地用这样的方式自我保护,即便周先生早已立言:“愚人的安慰只有自欺。”

  蔡蔡在几年前的来信中,却也说下过类似这样的话。他告诉我,他愿意面对现实,面对所有我不想与不愿面对的;他要我在他的身后,不太远地,只要我看着他就好。

  我和谢小姐行走在披纷的火色落叶里,免不得还是谈起各自的孩子。人一旦做了母亲,往往就满心满腹都是她的儿女,想起他们与自己的滴滴点点来,无一不是带泪的欢喜。

  五年之前的那些秋天,我每年都带着蔡蔡,来看向山的红叶。我就是在这里告诉的他,“‘停车坐爱枫林晚’,‘坐’这个字,在这里当‘因为’讲。”

  蔡蔡眨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很乖,也很安静地看着我,等我娓娓叙说下去。“‘坐’这个字呢,在汉语中,除了本义,还有另外十个释义。”

  “坐”的本义是指古人跪坐,李青莲《春夜宴》中“开庭筵以坐花”之“坐”是也。另外,“坐骑”之“坐”,指骑跨而坐;佛教讲“坐禅”“坐化”,则是指僧尼盘膝以坐,“坐化”专谓盘坐而死。

  由“坐”的本义,又可引申为搭乘车船。再一个含义是驻守,赌博中的“坐庄”就是这个解释。这也是由本义直接引申而来,因为庄主便是坐着工作。

  “坐”还可指示建筑物的朝向,譬如蔡家的别业,就是间前后两进坐北朝南的大院子。

  把锅子、水壶等一应物事,架在火上,汉语里也称为“坐”。蔡蔡早年间身体不好,小厨房里所以长日都坐着瓦药罐。我当时总在那里陪他的药一起坐着,苦香味透彻地渗进发肤里面去,走到哪都是跟药铺相类的气息。那一身药水气,到蔡蔡八岁时才渐渐散掉,他那时的身骨已很不错,能挑能抬,体量比同年纪的男孩子还要沉一些。

  物体向后施压力,汉语中亦谓之“坐”。蔡蔡的声乐老师高先生就跟他们讲过,歌唱家唱高音时,音高上去,人往往就开始向后“坐”。这个义项与其本义是略有不同的。

  蔡蔡的这位高先生,只在他中学三年级时,带过他一年时间。他也是在三年级的后半年,及至快要毕业的时候,才在高先生的引导和建议之下,决定报考音乐学院,学习歌剧的。

  高先生的次子高杨,乃是蔡蔡中学时的同班同学,再算上黄先生家的黄子弘凡,还有张超,这四个人,当时是密不可分的一个小团伙,周末往往一起到小茶馆里去漫坐闲说,一泡就是多半日光景。钱自然总是超超出,“位子已经定好了,后天下午两点,汇宾楼二楼雅座见”。蔡蔡每去汇宾楼,都用油纸包把他们几个吃剩下的马蹄糕装回来,带给小银她们,另外给我买一份桂花蒸。

  桂花蒸是张小姐最爱吃,不过超超没有事情求他小姑姑时,是不会轻易孝敬她的。

  说到“坐”,还有关于高杨的一件趣事。他们学校里每年统计学生信息,总有名目花头繁冗的许多内容需要填写。轮到杨哥儿写时,“特长”那一栏一时无事可写,干脆填个“打坐”糊弄了事。“打坐”也是指坐禅,是要盘坐完成的。

  我的舞蹈是自幼学起,戏曲底子也有。因为父母亲家里是从商而非仕宦,所以并不轻看文艺工作者。我盘坐时,可以把双腿打一个结出来,达到佛门里“坐禅”真正的标准。这一手功夫曾叫高杨和龚子棋好一顿学,可惜哪个也没学会。

  杨哥儿和子棋都是典型的男生体质,用弘哥儿的话来讲,“跳舞时四条腿都像刚长出来似的”,蔡蔡也不遑多让,身子硬得可以。他们这些人里柔韧性最好的是超超——体育课上,唯有他的体前屈成绩不是负数,他那好腿好腰,不扭起来可惜,不跳女步也可惜。

  “那怎么行,”张小姐寸土不让,“当然是你蔡蔡跳女步,阿超比蔡蔡高半头呢。”我哑然失笑,弯着眼睛默默喝水。

  就事论事,蔡蔡跳舞的好看之处,大抵只在于好笑。我早晨放着唱片跳一小段时,蔡蔡往往踅了过来就不走,托着小脸儿一直看下去。他让我教他,我也尽力教了他,奈何他跳舞的个人特色始终是过于浓重了,所以多少有点不够标准。

  但我总算还是为他的舞蹈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底子,他刚到大学,学习舞蹈时,教师还称口褒扬他招式精髓领悟得很快。

  重说回“坐”的释义,“坐”当“因为,由于”讲时,是作介词使用。晚唐的风流才子杜牧之写过“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当代沈雁冰先生取此诗句,为他的书命名《霜叶红似二月花》,竟并不见许多附会之嫌,让人钦佩。

  “坐”字可作介词,亦可作副词。有“徒然”之意,如西唐刘慈航《反白头吟》中“胡为坐自苦,吞悲仍抚膺”句;有“无故,自然”之意,如《太史公书》中“如若此,则盐必坐长十倍”句;有“即将”之意,如柳子厚《早梅》中“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句;有“深刻”之意,如李太白《长干行》中“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句;有“恰好”之意,如林君复《师山亭》中“西村渡口人烟晚,坐见渔舟两两归”句。

  “我说几个啦?”我长篇大论地侃下来,到此已有些心不在焉。我向来也不是个很专注的人,只是记性出奇的好,蔡蔡总说超超也是这样的。

  “八个。”他果然是极清楚地记着。蔡蔡的脑子极其好,而且听话用心,所以从小到大,在学校里一直是第一名。这也是蔡先生平生最骄傲的事情之一。

  “那么还有三个嘞,让我想一想,”我咬着手指尖,指甲涂的水蓝色的亮油,嵌的闪闪的华而不实的假钻,“当‘定罪’讲,‘连坐’是也。古书里常讲‘某人坐某罪’,就是这个意思。”

  蔡蔡笑着点头,笑容不知道怎的,竟显得暧昧,也许是当时的天色太暗,山上的枫丹之色又殊偏旖旎,照着所有人的眼神,都仿佛极深情。

  他把我含在嘴边的手拉下去,将自己的手放在我手心,意思是不要我再咬手指了。

  嗳嗳,这我能有什么办法?孩子要管,当然也就只好让他管了。

  我始终都很听蔡蔡的话,也许比他听我的还要多些。

  “还有什么呢,妈妈?”蔡蔡再向我问道。

  “瓜果结实,‘坐瓜’‘坐果’,也应用到‘坐’字。”我皱皱眉,终于给想起来,“还有,‘坐’字在古代又通‘座位’的‘座’,是通假字。”

  “妈妈怎么懂得这么多呀,”蔡蔡向我吐一吐粉白的舌尖,显出一点自惭形秽似的崇拜之态,“我好喜欢妈妈呀。”

  “我这是‘述而不作’,没什么好骄傲的咹。”我说。

  蔡蔡总可以那样毫无讳饰地直抒胸臆,表达他对我的喜爱之情,我真开心他能够如此。下次见他,该是明年的夏天,不知道我还可否再听见他对我直言喜欢。如若可以,我真不胜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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