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明星同人小说 > 蔡蔡的花
本书标签: 明星同人  声入人心  蔡程昱 

夏 第一章

蔡蔡的花

  韶光是一寸一寸被蚕食掉的。日头往西斜过去,夕晖最后的气焰便渐渐地收歇住。浓绿的兰草顶着莹紫的小朵,远观仿若烟霭。我踱着小步,慢行在一丛一丛的繁花细叶之间,手执着一尾绸缎绷面的白团扇,像执着一捧雪。

  六月的上京,傍晚有萤火虫可看。我住的地方花草繁盛,每到将夜,流萤四起,几乎模糊了仙凡之隔。

  因此在这里,暑往寒来,常常是不计岁年的。

  只是我还满心挂牵我远出海外的孩儿,故而每一朝夕都谨记着划去墙历牌上的日期,心里知道距离蔡蔡回家来的日子,一天天地更又近了。

  萤火虫又作景天、照夜,是诗文中常见的意象。我此刻摇着手上的一尾团扇,脑中便印得一句:“轻罗小扇扑流萤”。

  只是我这里没有“秋光”,我所要看的,也并非是牵牛织女星。

  在我和蔡蔡的后园里,有一堵高四尺八寸的院墙。他小的时候,我和他都看不到墙的那边有什么。

  蔡蔡十五岁临走的时候,已经有五尺一,合市值一米七零,能走至那墙的近前,看出园子,望见邻家棚子顶上的瓜秧,或是些微地踮起脚来,瞧到他们土台上晒的谷。

  墙是邻居家的墙,我们家没有另建。蔡蔡的父亲是很讲人道的。

  吾儿这一趟回来,该会比这墙高得多了罢?

  邻着这一面墙处,是一大排侍弄得极精神的凤仙花。不跟着蔡蔡的父亲出席要紧的场合时,我是会用凤仙花染红指甲的。

  捣碎花朵做成染料的工作,我自是做不来的。蔡蔡小时,我专找一个叫小银的丫头帮我。到蔡蔡七八岁上,就十分主动地包揽了这项活计。

  这孩子替我做事,总是很殷勤的。

  花泥汁子敷于指甲表面,用白纱布裹了,过一夜,就上了色。蔡蔡的小手,一圈一圈,把纱布缠绕到我指尖,隔日再轻轻拆下,捉了我手亲一亲。

  更多时候,我到城南的霜花胭脂店去,请了技艺精湛的匠人师傅,裱金银箔或是细珠花到指甲上。因为我总是要抛头露面的。

  萤火虫像一团一团的绿火,顺借着风势席卷,把人都裹进幽婉的微光里。夏六月的夜是不会凉的,我隔了扇面,去看青雪似的流萤,翻手,又隔过流萤看洁净的扇面。

  扇面上绣的是鲜红色的曼珠沙华,共有两朵。我惯爱这样妖佻绮艳的意象。

  蔡蔡小的时候,是很开心在这园子里面捉萤火虫的。

  他拥有一方轻盈透软的纱巾,是抢了我的,小心翼翼地蒙络了小虫儿三五只,白软的圆手捏住纱巾的边角,将那虫儿温柔地禁锢着。

  不一会儿,他就又把它们全数都放走了,再抓,再放,乐此不疲。

  蔡蔡是不忍它们被束缚起来太久的。他自来是这样,到十三岁上,主厨的隋先生教他煮饭烧菜,还是下不去手杀鱼。

  剥油爆过后的梅湖龙虾来吃时,倒是从来不会手软。

  这孩子最爱吃虾,也很会剥虾,剥得速度又快,虾肉又完整,片片弯月裁来,晶莹润泽似红玉。他喜欢的东西,又必然要尽全力地推介给我,颇有点“有福同享”的江湖义气劲。

  我怀念着蔡蔡为我剥虾时低着头沉静的样子,默默地走出了我们的园子。路过大北房时,果然见得那里边灯已关了。

  老太太睡得早,我可得轻轻的。

  蔡蔡的“遗民”奶奶,也便是我的婆婆,她是前北朝人,银灰相栉的长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缠缚于高挑的富丽旗头,衣上缝饰着珍珠和软金花钿。她身边总要前呼后拥着一大群的丫鬟伺候,房里最应心的那个小丫头叫做香雪,是我给她拨过去的。

  日里陪老太太用过午食之后,扶她在大院里走上一圈,再送去大北房服侍午睡,一路都殷勤地伴随着说话,是我每日的必修课,只有从前陪蔡蔡出去外面吃午饭的日子是例外。

  晚饭我常不吃,早晨我不一定起得来,所以只有中饭是必定能陪老人家吃的。

  踏着夜色一路走,回得卧房里来坐定,我对着妆镜,慢慢地取下明晃晃的一对翡翠耳环来。我是极养玉的体质,玉石若长时间地佩戴在身上,便愈见其晶润透亮,仿佛得了日精月华一般。

  这一点,和蔡蔡是一样的,我们从前闲叙时候,也说起过。不过我对待首饰一类,常是喜新厌旧的,故此也没有容得什么玉贴身戴了太久。倒是蔡蔡,他的玉观音,如今是片刻不离身的。

  那玉躺他胸前,安详静好,红绦绳儿垂着,无端端使人安心。好似有了这方珍宝护身,我的蔡蔡就永远是安全的。

  我宽下天青色的这身旗袍,新做成的,我原也只是试试。穿上雪纺纶的睡衣,又把那旗袍叠起来。电灯很亮,照着旗袍领下缝着的一百九十九颗小白珠子,明闪闪的耀着人眼。

  蔡蔡的父亲今天又不在家。他平日是很忙的,便由我精打细算着一家人的缴用,兼而仍旧做我的工作。好在,我们家的生活宽裕,曾不至捉襟见肘的难堪窘困。

  国中小妇人的难处,我是未必全然知晓的。我只能藉由了假想,感设到其间的万中一二。

  我拍了拍谷粒子灌的枕头,在平整的木板床上睡下。夜色已弥漫到了屋内。

  电灯的炽光不复,只有床头靠我这边的灯盏幽忍地明着。它是墨绿色的顶,像极青党军队的颜色。那灯罩外面的滑料布套扇,带着月白色典雅花边的,洗了,估计还没干。

  在我出生之前的二十年,中国的第一盏电灯在沪下金陵路点亮。当时还是北朝光胥皇帝当政。

  灯灭,夜色笼罩我和我的屋子,笼罩我们家的四合院,笼罩花音巷。

  花音巷是狮子衙街里的一道短小胡同,得名来自我。

  我们所居的城市名为上京,“上”字是古音异读,念作上声。念错了却也没有关系,因为全国就只有这么一个地方叫上京,所以认不错。

  民国七年,我跟随蔡蔡的父亲,由沪下来到北方上京,一座恍若小睡在历史风尘中的老城,山水澹远,原野宁廓,草木葳蕤,桃花源似的地方。

  彼时蔡家是新搬的家,换到了这寂僻从容的“美芹别业”来居住。那一年学生运动频仍,赵家楼和皇城根下的醇亲王府,都曾几度被烧,甚至蔡家也遭波及,局面很恶劣。

  胡同原名是“西二条”,因我随口诌了一个“花音巷”,蔡蔡的父亲便动用他的职权,在新编的《中华民国地理图册大全》之“上京地志”双页中为这条小巷更改了名字。

  我从此却再不敢任性妄言。生而为女,玉环飞燕的故事从小听到大,殊宠即殊危,母亲向来如此教育我。

  花音巷地如其名,一年四季都有花,以蔷薇开得最盛。蔷薇开花的声音是静静的。胡同的一面是一间四合院的后墙,开着一口小小的角门,只能过独轮手推车。

  那院子是小骆太太的,一间一间的房子,或用石棉瓦来间隔开,都给赁出去,一个大院儿里,住了足竟有七八户人家。

  在这小胡同的另一面,就是我们的家。在我,这里就跟曹雪芹的红楼一样,是地标似的所在。

  上京城里的阔太太们,不时地会来此聚会,巷里就免不了美人们觥筹交错的绮丽景致。

  我是能喝很多酒的,国中的汾酒、剑南春、女儿红,名品或杂酿,都能拼个三二杯下去,洋酒可有扶桑国后劲盛大的米酒,乃至酒花多意兹的黑啤、北什索维埃的沃卡,也都毫不含糊地痛饮着。

  蔡蔡父子两个,则一败涂地。我偶尔戏言蔡先生要娶我,未必没有要我替他挡酒的捎带目的。

  至于我是如何得知他老先生酒量的不行,就还是暂且为他留个面子,不讲了罢。

  蔡蔡是几乎碰不得酒的。他小的时候,约莫十二三岁光景,我喝低度数的果子酒时,会央告着我给他尝一口,我便用骨瓷的小白盅子,为他盛一小点去喝。那时候,错觉他还蛮有饮酒的天赋。

  我在沪下申城的工作单位,是于背人处悄悄供着财神爷的。神仙案前奉酒的杯子,也是那样小巧的骨瓷盅。老板却日日拜着管仲,惯与三沪才子名流称兄道弟。

  蔡蔡的父亲,这接受过先进的“莫克斯主义”启发的中国大儒,算是个坚定的唯物论者,从来不信牛鬼蛇神。他们的所谓种种“主义”,于我,总是太过“形而上”的不易懂;至若民间的宗教之学,虽然自小熏濡浸染,委实还是使我吊诡难明,我即便为今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信还是不信。蔡蔡却是离了这些东西很近的,他的保命的玉观音,和中学时代写在诗句里面的运与命,之我而言,都是“玄之又玄”而“未可道”的。

  蔡蔡十五岁生日时,他的父亲送过他一本王充的《论衡》,其意不言而喻。不过,蔡先生向来是不禁阻蔡蔡对宗教的兴怀的,毕竟那也是为人的一大自由。

  不同于父亲的严肃务实,蔡蔡是彻底的艺术家脾性,浸透在骨里的浪漫禀赋,总呈漫天星子似的倾撒。我疑心那是来自她生母的天分。

  因此我还曾满以为着,这孩子再长大点,会成了青莲君那样豪饮狂歌,“斗酒诗百篇”的人物。

  “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观奇书”,蔡蔡大抵也是做到了的。他的艺术,也由音乐的形式,镌刻进了我们这许多人的内心。

  只是少了酒。他喝两杯清凉的珀尔多酒,多半就斜在我怀里,睡得人事不省了。

  现在他远渡重洋,去了全世界最自由开放的国家,不知酒量好了一点没有。走时是十五岁零七个月,算来现在的年纪,已经十九有余,也许有所长进了。

  床铺上转了两圈,横竖睡不着,我索性又起来写稿子。《春明文艺》专栏的那一篇,这个月的是已经交了。想想,那就给《国粹报》再投一篇。我捻出个合适的灯光亮度,横览我桌前小架子上按字目大小和颜色排列的书脊。取了本《汉宫秋》来,看了两页,觉着太悲,又换过《救风尘》。

  就写一写关汉卿吧。

  我的书是很少的,因为看完的都捐出去,给蔡蔡从前读书的同文馆,或是国立图书馆了。我喜欢我的桌面上清净。

  我翻了会儿书,把所剩的不多几十页读完,又回看一遍目录。铺了燕西堂的蓝条稿纸,旋了湘君笔来,就伏案写将开去。

  蔡蔡在家的时候,是由他包揽着替我清洗钢笔的工作的。他父亲的钢笔,则由一个叫做孟舟的小书童来管理。

  钢笔者,我有一支“湘君”和一支“爱乐”,墨水分别使用黑蓝二色。再多,我便要嫌繁缛的了。除却梳妆打扮,我什么都怕麻烦,即连写作也是如此。

  现如今,写文章是统用纯黑墨汁,蓝色则专在写信时用。我有一瓶产自嘉陵江的雀黛蓝,是蔡蔡专属的。总是给他写信时,那瓶银翠辉芒湛湛的金贵墨浆,才得派用场。

  一封信漂洋过海,经邮轮送抵米粒煎合众国,再转辗到蔡蔡所在的柯缇斯音乐学院,没有一个月的时间,是办不到的。蔡蔡的家书寄回,则又要耗去再一个月的光景。

  我因此每月才能得他一封信,内容又往往与寄去的前信不相连贯,风马牛而不及。蔡蔡是文科生,笔法飘逸,信件作得洋洋洒洒,(他父亲往往要为此批评他,)消息零碎,常叫我挂念不减。好在这孩子极为照料我的怜子之心,哪怕再是忙碌焦虑的时候,也定尽他最大的所能,较快地回信与我。他必是了解我对他的牵挂的。

  只要能得到些吾儿的音讯,纵他只把那信手涂鸦的小箴,或是习字练谱的草纸邮来,作为母亲的,又焉能不愿意字斟句酌细看呢?

  我不住手地写出半纸多的字,偶抬头,看到窗台上彩色六角玻璃瓶里插放的几枝芍药。

  我是喜爱芍药的。“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我因此爱芍药,爱它恣肆嚣张的性情。

  我与蔡蔡父亲的屋前,就有两大丛长势很好的芍药。我从不曾觉它有哪里“无格”。很少见家里的用人管它,它却始终是疏密有致,亲切优雅的。

  相形之下,我倒真不那么爱牡丹。这一种花,在平时总显出讷讷的神态,呆头鹅一般,仿佛灵气不够。

  嗳,大抵我这“野女人”,还是惯喜有着点野性的花,离不得那分不拘一格的朗飒。

  蔡蔡在家时,总会掐了院子里的花来,供在我的案前;或是从巷里巷外,摘了红紫芳菲的棵儿朵儿,错落有致地安插在我书案前的瓶中。花瓶里的水,也是他换。

  蔡蔡离家之后不久,我就叫人把那瓶子挪到窗台去了。房里洒扫的妈妈不会给我的瓶子换花,伺候汤饭起居的小丫头们,也时常忘掉这回事。我索性舍了它不看。

  我身向着渐渐朦胧的灯光下的紫红花卉,倦怠地合了一合眼。我此刻是困了。

  蔡蔡的花已很久不见了。

  我的蔡蔡,已然去国离乡,在大洋对岸的彼国求学,四周年不曾回家,来晤过我的面了。

蔡蔡的花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