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

“我很抱歉。“没头没脑地，她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嗯？”埃蒙德从笔记中抬起头，短暂地停止了书写。

“我没法给你确切的死亡数据。”她歪过头，柔和地看着埃蒙德的眼睛，这位医生戴着单边眼镜，镜片被卡在他独有的、深深的眼窝间，以至于哪怕低着头都不会掉落。

埃蒙德有一双弥漫着雾霭的蓝眼睛，温和又沉郁，像低音膝琴的音符，舒缓、低沉，如一卷口中缓缓吐出的乳白色烟云。

而维纳斯呢？她有双淡绿的眼睛，但偏蓝紫色，这是种会让人感到有些冷淡的颜色，但她眼中却时常写满快乐与好奇，一如她本人一样活泼、灵动。让她像个流落到城市中，穿着素衣、打扮质朴的林间精灵。

他们对视良久，随后埃蒙德率先移开了目光，他的眼神向右飘了飘，最后往下坠回自己书写的笔记上，又轻声笑了一下——他可能这辈子都没笑过几次，但单对维纳斯，就已经有过不下两次笑容——哪怕它们这样浅淡，甚至只像是一声稍重的鼻息。

“那就不是我们能够做到的事了，我的维纳斯。”他重新抬起眼睛，注视着那双认真又柔和的双眼，“我们只能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无愧于心，而这就够了。”

在维纳斯的帮助下，他逐渐完善并验证了自己的猜想，笔记已经从一开始的一小半迅速增厚到一大半，并贴满了各种补充说明，以及其他注意事项。他的尝试也从一些基础性的小病逐渐变为了可能威胁人们性命的绝症，或一些顽疾。

维纳斯则对此全然不介意，甚至十分配合。她很乐意自己能够为埃蒙德的笔记增加点贡献，甚至时不时能提出一些十分新奇的思路。

但这也意味着维纳斯出现在邻居面前的时间减少了，而终于有人鼓起勇气询问埃蒙德她的近况，得到的也是个令人担忧的答案。

“她病了。”埃蒙德简短地答道，而从她“生病”的时间来看，人们觉得维纳斯可能病得不轻。而不幸中的万幸就是，她身边刚好就是一位医生。

但这也不一定是好事，有时一位病人因为病痛而走得早点，反倒能一定程度上减少他们的痛苦，而那些苦苦支撑的人却往往在经受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后才最终断气。所以至少在有的人看来，能早点结束痛苦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埃蒙德看着躺在玻璃房间内的维纳斯——通过以排除法让维纳斯与病人有不同类型的接触，他已经基本确定一些疾病的传染方式了。而如今维纳斯身患的疾病让他绝对不能同她共处一室——这种疾病通过空气传播，所以这玻璃房间的通风口装了各种过滤装置，以防止被污染的空气传播，造成大面积感染。

维纳斯也在注视着埃蒙德——她的亚历山德罗斯，她此时已经走到了这段生命的尽头——埃蒙德没能找到方法治疗她这次患上的鼠疫。而现在，她就连咳嗽都变得有气无力，淡绿发蓝的眼睛也逐渐失去神采。

她始终注视着埃蒙德，从被子下伸出的手搭在玻璃上，手指轻微地动着，在冰冷的玻璃上描绘着埃蒙德脸部的轮廓。

埃蒙德看着她因咳嗽和病痛而发皱发白，略微开合的嘴唇，甚至忘记了正在记录的东西，他无意识地将笔放在笔记边上，扶着桌子缓缓起身，着了魔般慢慢靠近玻璃，将手扶在那片冰凉上。

他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如夕阳西下般收去的最后一丝光亮，看着这具停止了起伏的躯体，和那不再微微喘息的、发皱、发白的嘴唇。

他无端地想要亲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