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我独留于世,却要我安度余生”
——————————————————
司岄悬睁开眼,榻边是一只手撑着脸小憩的袁善见。标致的眉眼、骨削般的轮廓、只是眼底的乌青与他的面容有些违和。
她缓缓抬起手,不敢触动惊醒袁善见,只是伸出水葱般的食指,在空中沿着袁善见的五官描了一遍。
眉骨、鼻梁、嘴唇、下巴。
不由来的鼻子一酸,她正要收回手,却被袁善见一把抓住了,纤弱的手被他紧握在手中。
司岄悬阿慎……
袁善见醒了?
袁善见的嗓音有些沙哑,明显是这些时日都没有休息好。他清了清嗓子,将司岄悬的手贴到自己脸上,一副还未睡醒的模样。
袁善见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他喃喃道,“好”字刚落,接上的是一声叹息。
司岄悬感觉整个人十分沉重与疲惫,张了张嘴,袁善见立刻了然知道她要问什么。
袁善见霍不疑没事,你兄长也没事。
司岄悬霍……不疑?
袁善见嗯,他说要替死去的凌不疑活着,便还用“不疑”二字。
司岄悬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府里的人忙忙碌碌,又是给她诊脉煮药,又是给她准备梳洗,恒阳王府又有了人气。
袁善见被她催促回了袁府休息。司岄悬梳洗完,独自一人在房里倚着发呆。
了芯刚刚来哭了一顿,她废了可大劲才把她哄好了。
“笃笃”,敲门声响起,司岄悬应了一声,抬头看,是司崇影。
他今日换了一身黑色鎏金袍,发冠高束,显得整个人的气质由冷漠中透露出一丝邪魅。
司崇影像他们的阿父,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种像。阿母曾跟她说过,当年勉强答应她阿父就是因为看上了他“饶县第一美男”的称号。
司岄悬阿兄。
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直到在她榻边坐下,司岄悬面上都没有什么波澜。
司崇影嗯。
司崇影可好些了?
司岄悬耸了耸肩又摆了摆手,嫌弃这明摆着的事情他还非要问,定是没话找话。
她也不搭理他,一个台阶也不给司崇影下。他心知肚明,自家妹妹这是还在生气,气他跟霍不疑早就沆瀣一气,约好了二人去报仇。
沉默许久,司崇影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司崇影其实,在驻地有一位我心仪的女子。
听到这话,司岄悬才有了反应。
司崇影她有一半胡人血统,自然是漂亮非凡。
司崇影她会骑马,会射箭。
司崇影草原女子,性子……跟阿母倒是蛮像的。
望着司崇影的眼中露出与往日不同的色彩,司岄悬叹了口气。
司岄悬你就是用这些话把圣上说动了?
对方讪讪一笑。
司崇影有罪当罚,让圣上知晓,他也好放心。
司岄悬撇了撇嘴,一脸毫不留恋。
司岄悬去吧去吧,替我跟嫂嫂问声好便是。
司岄悬老大不小了,至今还不成亲,届时误了人家女娘的大好年华,你可别说是我阿兄。
见司岄悬无异议,司崇影松了口气,有话没话又扯了一大堆,才回了自己房间。
他没看到的是,自己转身后,司岄悬眼中的不舍。
第二任进了宫,了芯搀着她去了长秋宫,恰巧越妃来看望宣后,便免她再跑一趟永乐宫了。
再加上少商,四人在宫里说说笑笑,司岄悬叮嘱了宣后与越妃许多,惹得她们二人开怀大笑。
宣后瞧瞧,阿悬这一好起来,也知晓劝他人珍惜身子了。
越妃(越皇后)那是,阿姊你是没见着,那袁善见急得,我倒是第一次见那孩子如此失态,圣上都被他吓一跳。
程少商也笑着看向司岄悬,一时间,她有些愣神。
不知为何,程少商总觉得司岄悬虽是笑着,但眼中总流露出对她们的不舍。
好像至此之后,就要永别。
程少商送司岄悬走出长秋宫,时不时瞟她几眼。
程少商阿姊瘦了许多,看着像皮包骨头了。
听到这话,司岄悬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司岄悬瘦了好看。
司岄悬少商,我清楚子晟有错,你心中如何考量,我都支持你。
司岄悬哪怕是不与他成亲也好,阿姊永远站在你生活做你的靠山。
司岄悬到时候,什么样的儿郎,阿姊都给你搜罗来!
程少商轻笑。
程少商我要是真一辈子不嫁人,就指望阿姊养我了。
司岄悬叹了口气,一如往常轻柔的摸了摸程少商的发顶。
司岄悬嫋嫋,你要好好的。
司岄悬走了,别送了,皇后还等你呢。
她挥了挥手,便带着了芯径直走了,没有逗留,也没有回头。
程少商站在原地,看着司岄悬的背影。今日她一袭粉衣衬托得气色不错,但细看还是能看见司岄悬十分憔悴。
三皇子昭昭!
没走出多久,司岄悬应声转头,望见了身着金色华服的三皇子。
如今他已是太子了,精气神看起来也与往日大不相同,曾经是藏锋敛芒,现在倒是锋芒毕露。
司岄悬笑了笑,一同儿时那样站在原地等他快步走过来。
司岄悬三皇兄。
三皇子一愣,如今人人都叫他太子殿下,对他敬畏有加,几个妹妹又早已出嫁,皇兄这个称呼倒是许久没有听到了。
他不禁扬了扬嘴角,声音都不自觉染上欢喜与轻松,东宫主位的架子少了些。
三皇子嗯。
三皇子皇兄可去过王府了?
司岄悬去过了,我见他这些日子的气色倒是比往日好多了。
司岄悬见你如今可以舒展拳脚好好展现才能,我也是开心的。
三皇子低头轻笑,屏退了宫人,两个人还是跟儿时那般在这宫道上走着。
三皇子等你身子养好了,我怕是也要娶妻了。
司岄悬娶妻?是哪家女娘?
他望向司岄悬,见她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而有过多的情绪波动,喉咙里的许多话都被堵了回去。
三皇子越家表妹,你曾见过的。
司岄悬哦……她端庄贤淑,甚有贤名,皇兄可不能再挑剔了吧?
良久,三皇子抿了抿唇。
三皇子嗯,不挑剔了。
继任东宫,便要负起太子的责任。身为皇子,如今才娶妻已是令许多朝臣诟病,三皇子自然深谙其中的纵横之道,便权衡之下选择了越家人。
暗暗发誓,成亲后定与她相敬如宾。
即使没有感情基础,但他会负起夫君的责任。
司岄悬咳了咳,三皇子下意识的要伸手,却被司岄悬制止了。
司岄悬时辰不早了,三皇兄,我该走了。
三皇子缓缓收回了手,许久才反应过来。
三皇子去吧。
三皇子往后多进宫……看看宣皇后。
司岄悬我会的。
望着司岄悬的背影,三皇子叹了口气。
他一直清楚,日后人定是要为自己先前的行为付出代价的,在当年他犹豫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会有如今这个场景。
无论他做过多少次预演,但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刻,三皇子心中异样的感觉还是不断的撑着他的心室与心房,像要挤破他的脏器,让他深刻记住,这便是后悔的滋味。
如今的太子转过身,沉默着朝东宫走去。
……
马车在恒阳王府停下,司岄悬一眼便看见了那在恒阳王府前站着的霍不疑。
四目相对,相对无言。
司岄悬何时动身?
司岄悬西北三年,别忘了都城还有少商。
霍不疑自然。
沉默良久,司岄悬叹了口气。
司岄悬阿狰,我不怨你了。
司岄悬但你若敢亏待嫋嫋,我生生世世都不会原谅你。
霍不疑点了点头,却又心中有些莫名的疑惑。
霍不疑你……
司岄悬我累了,你还有伤,回去吧。
只当是司岄悬生闷气,霍不疑沉默着看司岄悬走进了恒阳王府,眼底暗潮涌动,片刻后挪动了自己沉重的脚步。
一步一步,皆是后悔。
……
司崇影明日就要启程,司岄悬让了芯给府里的人都发了赏钱,屏退所有人之后又独自一人去了家祠。
添了香灰,跪在蒲团上,司岄悬沉默着盯着上方的牌位,将那一个一个姓名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翻出文房四宝,到一旁提笔,将写完的信笺压好后,她缓步走至对面的架子前,取下了自家阿母曾使用的佩剑。
祠堂每日都有人打扫,哪怕是角落也不能擦到一丝灰尘。手指抚过冰凉的剑身,这把剑轻巧锋利,还是如同当年司岄悬见到的一样,就好像时间谅解了这把剑,没有让它随着自家阿父阿母离去。
司岄悬提剑,手腕一转便剑横脖颈,她望着最上方的牌位,喃喃开口道。
司岄悬阿父,阿母。
司岄悬昭昭来见你们了。
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利刃便隔开了她的动脉与咽喉。鲜血如注喷洒而出,“啪嗒”一声,一滴血珠从几步距离远的香案上滴落。
司岄悬阖上了眼,她解脱了。
这一生靠仇恨支撑,如今大仇得报,她也终于为自己做了一样事情。
不过多时,了芯正端着汤药赶来,“哗啦”一声,还冒着热气的汤药随着破裂的碗撒在了地上。
了芯女公子!!!
……
孤城一案了结后,安平公主在恒阳王府中拔剑自刎,被侍女发现时已无力回天。
当年司将军的血脉仅剩下一子,无法接受亲妹之死,几近痴狂,被文帝关在了皇宫受人看守。
整座宏伟的皇宫都被悲伤笼罩,文帝与宣后等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不已。安平公主入皇陵,与其父母同葬。
丧礼由霍将军主持,安平公主生前留下一封遗书,称从此以后,她与其未婚夫婿袁氏退亲,二人再无瓜葛。
安平公主之死,令举国唏嘘。
袁善见无法接受事实,他跪到崇德殿前哀求了一天一夜,圣上也没允许他去见一面司岄悬的尸身。
程少商实在看不下去,走到如今形容枯槁的袁善见面前,递给他了一张东西。
那是司岄悬的遗书。
见到熟悉的字迹,袁善见一怔,泪水夺眶而出。他咬牙看着那上面的一字一句,身子忍不住的颤抖。
司岄悬孤城一案了结,臣女再无生念留存,故选择跟随阿父阿母离去,到阿狸面前忏悔。
司岄悬臣女始终认为,若是当年臣女不离开孤城,便不会终身梦魇缠身。
司岄悬我早该跟他们去了的,偏偏当年只逃走了我一人。
司岄悬至此,臣女不负天下,唯负善见。
司岄悬故臣女唯一遗愿,乃与胶东袁氏长子退亲,还其自由身,还望圣上成全。
寥寥几笔,娟秀小字,何其沉重?
袁善见捂着心口,哭得不能自已。临近死亡,司岄悬还在想着为他留后路。
崇德殿前,痛苦流涕,何其失态?
孤城一案留下的影响,远远比他们想象的严重。
百姓很快忘记了这场国丧,忘记了当年那家喻户晓的女将军,忘记了那倾国倾城的安平公主。
他们也没有去想,那群贵人们会花多少时间去释怀,百姓们摘下了白花,继续着自己平平淡淡的生活。
只有大名鼎鼎的胶东袁氏长子,世家女娘想嫁榜第一的袁公子,才貌双全的白鹿山大才子袁善见终身未娶妻,孤独终老的故事,在民间受人津津乐道。
一代代更迭,四季变换,从侍郎到太傅,从青年到垂暮,袁善见总是站在大门紧闭的恒阳王府门口,唱着一首首动听的歌。
他唱《蒹葭》,唱《凤求凰》,唱《上邪》。
年老之时,他蹒跚着,拿这一件暖和的狐裘披风,执着的说着,“阿悬最怕冷了。”
看着铜镜里苍老的自己,他想起记忆中的司岄悬永远的那么年轻、美丽。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年少挚爱之人,笑着朝着自己伸了手。
几位皇子看着平日里一板一眼严肃古板的太傅,现在虚弱又温柔的笑着,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位都不曾见过的太傅。
袁善见朝着司岄悬伸出了手,将她一把揉进了自己怀里。他的眼泪落了下来,沿着司岄悬的脸颊缓缓滑落。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