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你有没有遇到过世界上另一个你

“人会觉得心痛，是因为感觉到不幸福。”

伯特先生在姜允谦的对面的圆椅坐下，双手交叠，身体向前倾，因为上了年纪有些朦胧的浅灰色瞳仁温和的看着他的患者，观察这位失去半生记忆的特殊患者此刻脸上茫然若失的神情。

“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从未感觉到幸福，一种是拥有的幸福失去了，允谦先生，您是哪一种呢？”

幸福……他不幸福吗？

“如果要说到幸福的话，我觉得我已经拥有了幸福。”

姜允谦抬头，看着伯特医生十分肯定的说。

“当我昏迷一年多醒来重获新生时，我感到十分的幸运，上天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早上，阳光如黄金般灿烂地从窗户洒进来，照到了无法起身的我身上，很温暖，仿佛母亲的拥抱。从那时起，便决心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

“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最好的，是包裹在平凡之中的。”

“这一年多时间，我觉得很开心，就像拥有无尽自由和财富的国王，没有世俗的压力，没有困扰的人际羁绊，我很幸福，有时候甚至觉得，幸福得不真实，我可能还在昏迷，只是在昏迷中做了一个很好的梦。有时候也会很无聊的想，我配得上这样的幸福吗？”

姜允谦带着些许迷茫的看着伯特医生，作为和他有接触不多的人中，伯特医生是他亲近信赖的存在。

伯特医生和蔼一笑，斑白的须发随之颤动，他摊摊手。“为什么不呢？去接纳生活并享受生活才是健康的态度。那现在呢，痛苦的感觉从哪里出现的？”

姜允谦双手合握，目光落在桌子上的探戈曲谱上，眼神变得复杂。

“我遇到了一个人，她让我感觉到了空缺和痛苦，看到她，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不幸福。其实我有点分不清，只是见了她一面，到底感到不幸福的是我觉得很像我同类的她，还是我内心中一直被隐藏的另一个自己。”

双生火焰，交汇的那一刹那，电光火石，神魂激荡，无比愉悦，又无比悲伤，因为那是萍水相逢，因为那可能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姜允谦又抬头与经历悠长岁月的长者对视，诚恳问道：“伯特先生，在您的一生中，您有遇到一个人，会让您感觉他是世界上另一个你吗？”

伯特先生听到这个有趣的提问开怀一笑，身体收回前倾的姿势往后靠去，双手搭在扶手上翘起了二郎腿。

他点点头，称赞道，“这是个好问题，很幸运，我有遇到过。”

“或许你不知道，我父母从小离异，把我丢在拉博卡的贫民窟里，那时候我很害怕却不得不面对生活自己伪装坚强，打工乞讨，我想穿着洁白的校服去上学，想去世界各地旅游，像港口的那些南非黑人说的去过世界上非常多的港口河流，但是现实就是我是这肮脏破败垃圾满天的穷人巷里脆弱如蝼蚁的存在。”

“后来我幸运的遇到了一个雇主，是一位船上医生，他收养了我，把我跟船带走了，教我学医，去了很多地方。我独立执业的时候才二十多岁，拿到执业证时，我自己去了科罗拉多大峡谷，那是我一直很向往去的景点。峡谷上有一座悬空的十公里透明玻璃大桥叫天空之桥，桥下是万丈深渊，桥对面有时隐匿在云雾中无法看到尽头，走过去可以吹牛一辈子。”

“我在那里遇到了杰克，当我和他对视上的时候，我感觉到一股电流集中了我的全身，他是我想成为的样子，干净清爽的白色衬衫，纯金色柔顺自然的卷发，绿宝石一样清澈透亮的眼睛里露出的是干净的气息，是没有被世界摧残蹂躏过的天真眼神，是的，他是常青藤名校的学生，陪着朋友们过来，但是他不打算上去天空之桥，因为他害怕。”

“我为什么说他像另一个我，因为我看出了他又害怕其实又想上去的纠结眼神，那就是小时候我不得不一个人面对生活又保持憧憬努力的样子。我在桥头陪着等待朋友的杰克说话，非常激动，因为他和我就像相识了七八年的故友重逢，他有圆满的家庭，但是父母从小又保护限制他太多，导致他害怕自己冒险，他喜欢我被海风吹的后翻的不羁发型和西部牛仔的打扮，你看多么巧合，我们都想成为对方。”

“最让我激动的是，在我的鼓励下，杰克和我一起踏上了天空之桥，这是他的两位朋友都做不到的。我们花了半天的时间慢慢的走到对面，与他的两位朋友相遇，又结伴四人一起返回，但明显我和杰克相谈甚欢，他的两位朋友都插不上话。这是一趟令我感动无比之旅，我是一个人来，却收获了知己的陪伴，看着杰克，我甚至觉得我的童年圆满了，没有遗憾了。”

“回来后，医生说也许我只是在那一个时间段和杰克产生了吊桥效应，在危险环境之中和相处的人感觉到肾上腺激素的飙升，从而对对方很容易产生极大好感。”

“但是我知道，不，那是我找到了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姜允谦一直安静的听伯特医生讲述，看到他讲起那段心灵交汇时脸上溢出的幸福神色，感觉好像似曾相识，如果有镜子的话，在自己和夏娃跳探戈时应该是差不多的愉悦吧。

“后来呢？”见医生讲完久久不说话，姜允谦追问。

伯特医生脸上露出落寞遗憾之色，“没有后来，这是我最遗憾的事情，不知道当时的自己在想什么，或许觉得自己四处漂泊居无定所，连杰克的联系方式我都没有问。我就没有再遇见过他了，我是不是会想起他，会想他是不是已经过上了我想要的生活，他一定会幸福吧，其实他也很有勇气的，他也许也会想起我吧。”

伯特医生讲完，喝了一口桌子上的咖啡，目光也落到那本皮亚佐拉的探戈曲谱上，叹了一口气，语意不明的说：“即使有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如双生灵魂一样默契，如果不主动把握住联系的话，也会错过成为一生的遗憾。”

雷科莱塔墓地，世界上最有名的十座墓园之一，每座墓园都有背后贵族家族的独具匠心设计，整体看起来像是微缩的欧洲城市。

身穿黑色呢子长裙头戴白色贝雷帽身材高挑的一位女士，将一大束波斯菊放置在有圣母玛利亚雕塑的墓前。

这座墓，是她设计的，墓中的人，也叫玛利亚。

“他做完检查走了，好的不能再好了。”

静默等待良久的女士收到了期待的电话，忍住了喜极而泣的冲动，发自内心的感激道：“真的吗？那真的太感谢了，真的非常非常感谢您，您是我的恩人。”

“噢莱尔女士，我只是尽了一个医生应尽的职责，我非常的希望的病患获得健康和幸福，如果要感谢，就感谢上帝，还有真正挽救了一条可爱生命的莱尔女士你自己吧。”

“愿上帝祝福你。”

挂了电话，一直支撑李莱尔的气力突然缓释卸掉了，她跌坐在玛利亚雕塑旁，抬头仰望圣母慈悲的眼睛，笑着流下两行清澈的泪水。

“玛利亚，感谢你，我可以去找他了。”

————莱尔去墓地之前，杰迪斯集团阿根廷分公司内

李莱尔一人坐在曾经姜允谦工作过的办公室内，手上珍重的拿着一封信，深情的看了一遍又一遍，手指不住的抚摸上面的字迹，就像抚摸爱人一般。

“莱尔，就算失误，失误本身也是一种舞蹈，这就是探戈。那么无论我们发生了什么，这就是爱，本身就很美丽。”

“就算知道了这一切，有机会从头再来，我会再次为你痴迷，深深爱上你”

“就算当初玫瑰园只是一场骗局，你没有交出你的真心，事实上我也感觉到了你挑选那个日子的危险，我也没有觉得非常遗憾。”

“因为在我四十一年的人生里，你是唯一，唯一看到了我的伤痕，唯一说在探戈的时候感受到了我的缺口并想把它填补完整。你是唯一看破第一财阀姜会长皮下的那个幼年孤苦无依的的姜允谦，平等的跟我对话。就像你所说的双生焰灵魂一样，没有你，我不怕孤独的寒冷，但是拥有你，或许我会感到温暖，而我内心里，非常渴望这样的陪伴。”

“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非常知道拿捏我的性格，像扑克游戏梭哈一样的成功，非常刺激，也会给人百倍的愉悦，你暗示了我，我会拥有那样的愉悦。”

“我是韩国第一的财阀，你竟敢威胁我，拒绝了不会有第二次机会。我姜允谦什么都拥有了，你这样的女人竟然在我面前赤裸裸的玩欲擒故纵的把戏，真是疯了。疯到把我也快逼疯了，我害怕沦陷入爱河，万劫不复。”

“可我也想拥有世俗的感情，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人生走过了一半，到了不惑之龄，我内心依然是那个孤独的私生子，无人和我分享探戈和皮亚佐拉的班德琴，无人与我去欣赏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拉博卡，无人知道我真实的身份和母亲，我是姜会长，却不是真正的姜允谦。”

“如果拒绝了你，终其一生，或许我不会再有机会体会爱人的快乐，年岁老去，女儿长大，岳父妻子控制着家庭，会在空虚之中老去，困在权力与欲望之中孤独死去。”

“可你出现了，让我的欲望随着探戈的音乐复苏，我太想去了，太想了，我想彻夜和你相爱。如果是你，此生仅此一次的机会，有致命的诱惑，你会有勇气孤注一掷吗？”

“我想，你是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