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会

凌不疑继承了其舅霍翀的英勇风范，自十四岁征战沙场以来几无败绩，这次陇西战局虽说不算明朗，但最终有惊无险，凌将军自是加官进爵，文帝待这养子素来亲厚，更是许他入朝不拜这样的特恩。不过这在熹卿眼中都不算什么，只要阿兄全须全尾的回来，比那些嘉奖荣耀更值得欢欣。不过还没等到她火急火燎地出城相迎，便遇上为凌不疑颁旨的曹内官，那宦官只说凌将军还有紧急军务处理，竟连陛下召见都推拒了去，如今怕是正在廷尉府忙碌。

熹卿不敢找到廷尉府去，也深知自己阿兄的性子，倘若他心里有事，绝不会纵着自己任性胡为，于是只好又回到家中等候。正厅虽摆放了数张桌案，却不似寻常人家那般晚间有亲人朋友谈天说地，热闹非凡；相反，凌将军在朝堂上备受瞩目，其实宅子里人丁稀少，也无朋友亲戚往来，一派冷清。熹卿这一等就到了凌不疑回京后的第三日，这几日里她一直坚持等兄长归家直至夜半，有时睡着又醒来，也还是等不到凌不疑的身影。外面风雪交加，临近春节，冬日更冷了。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屋门被人轻轻推开，从门缝里呼啸而入的寒气激得她打了个冷颤，随后便感到被一片温热卷起，暖意包裹着全身，她睁开一只眼睛，发现自己已被阿兄打横抱起，凌将军用黑狐裘仔细将她裹住，一路小心翼翼护送怀里的人，唯恐风雪惊扰她半分。她惊喜地抱紧兄长的脖子，急切地和他啰嗦起来

霍熹卿呀！你回来了？我让厨房做了汤面给你吃，不知道凉了没有

凌不疑望着灯火下女孩明亮的双瞳，连日辗转审查军械案几乎令他压抑得透不过气，可一切关于仇恨的事，只有看到怀中人这般因喜悦而卖乖撒娇的作态，他才感到少许愉悦，眉间的阴鸷稍稍淡去，暗自掂量一下女娘的身体，很好，又重了些

凌不疑我不饿，你若是困了，就早些休息吧

熹卿想到这几日的等待，埋怨地戳了戳兄长披在身上的软铠

霍熹卿不困，只是等你等乏了，好不容易你要回来，怎么又着急去办别的事？

进了闺房，熹卿被稳稳安放在榻上，她迫不及待地踢了鞋子盘膝而坐，扶着兄长的双肩认真端详起他，征战辛苦，这一去数月，人也憔悴了不少，熹卿心疼的揉了揉凌不疑轮廓分明的双颊，然后就被耐心为她摆鞋的阿兄再次拥入怀抱里，话语里带着浓浓的思念与歉意

凌不疑阿熹，对不住

松开妹妹，继而又解释道

凌不疑有些要紧事，必须处理好了，才能安心陪你和阿母过年

明明是她该和他说这话才对，熹卿因为自己生出的那一点点埋怨而深感愧疚，自幼被兄长庇护长大的妹妹，有什么资格不体谅他的难处呢？

熹卿撇了撇嘴，小手去勾凌不疑的拇指，算啦，原谅他吧

霍熹卿这几日你不在家，城阳侯派人送了几次帖子来，说想你回去见见他

凌不疑眼里难得的柔情霎时间冷成一片，他尖锐的目光紧了紧，语气甚是不悦

凌不疑不必理会，若再有人上门，直接打出去

霍熹卿点头

霍熹卿我是无所谓的，只是顾及你罢了

对于那个负心汉，霍熹卿尚且不能容忍他，何况凌不疑，姑姑当年失踪才一年多，可转头他就另娶了，害得姑姑大受刺激，疯病竟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

凌不疑我在战场上收到崔叔父的信，他说给你寻了个夫子教书，我本想着缘何不是女师，不过听说是白鹿山书院的才子，便知道叔父是花了大心思的，你那夫子如何？

这么高兴的日子提到那袁善见，熹卿只觉得无比晦气

霍熹卿快别提他了，我正想和你商议这事儿呢，我现在见天的烦他，你快想个法子别让他教我了

凌不疑最清楚自家小妹，对于不喜欢的人，她素来都自己直接撸着袖子上阵，如此向他告状，还是头一回，于是不免来了兴致

凌不疑怎么说？

熹卿总算找到个愿意听她倒苦水的人，便学着那袁夫子的语气做派，毫不夸张地将他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告知，不想凌不疑听罢并没有勃然大怒，反而忍俊不禁道

凌不疑看来这袁公子倒有些本事，竟能治得了你。如此，更该让他教导你才是

熹卿怪叫起来反对

霍熹卿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我才是你亲妹妹呢！

“亲妹妹”三个字令凌不疑微微失神，他伸手抚摸熹卿的发顶，接着才慢慢笑起来

凌不疑你自然是我的亲妹妹……不过这是崔侯托了好大的人情才请来的夫子，你就委屈委屈，横竖熬过这一年，等来年只说你年岁大了，不需要授课，打发了他也就是了

说罢又询问道

凌不疑我从陇西回来的路上看见有时新的果干，命人捎了一份给你，可收到了？

熹卿扫兴地对手指

霍熹卿收到是收到了，不过姑姑爱吃，全拿去了，一个也没给我剩下

说完肚子还恰逢其时地咕咕叫了几声，她有些赧然，捂着肚子不想再继续说下去。

凌不疑勾起颊边浅涡，转头吩咐下人

凌不疑把厨房的汤面端过来吧

熹卿一脸期待

霍熹卿你饿啦？

然而凌不疑却慢条斯理地拆穿她

凌不疑不是我饿了，是你馋了

凌府人口简单，平日里更是深居简出，往年过年时除却进宫朝拜，凌不疑大多是带着妹妹在府里放烟火，然而今年他一去陇西便是半载，霍熹卿十分珍惜同他相处的时间，生怕他哪日得了诏令又要即刻动身，故而在上元节时好说歹说将他扯出门去陪自己观灯。

京城的灯会自是比寻常地方要繁华许多，加之如今天下逐渐安定，民间也有更多心思和财力物力操办这样的节庆日。灯火如昼，杂耍和戏法穿插在街巷之中，见惯了生死杀伐的将军在踏入这烟火人间的一刻亦是满足欣慰的，他顺从地跟着妹妹，试图享受这难得的片刻安宁。然后他的目光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红色跳脱的身影，随后便再也挪不开步伐，眼睛情不自禁的追随她而去。霍家女娘却浑然不觉，因为当她早被路边摊贩叫卖的兔儿灯吸引了去，立马禁不住诱惑地凑上去瞧，左挑一个，右拿一个，纠结了许久，也没有下定决心。

总不能将整个摊子都包下来吧，霍熹卿打算征求兄长的意见，却发现他竟然还站在十余步开外，他侧着脸，看不清情绪，然而熹卿与他相伴数载，一眼便看出他与素日的不同。凌将军少年得志，步伐明确且狠厉坚定，能让他驻足停留的人少之又少，他会在看什么？熹卿随着他瞩目的方向望去，同样只瞧见了一个红衣裙女娘雀跃的身影。没有哪家娇贵的女眷会是这般欢脱放肆，除了那女娘之外，霍熹卿坚信，这对于凌不疑而言无聊至极的灯会并没什么值得吸引他的地方。她匆匆提着灯付了钱，迅速蹿到凌不疑身后，挤到阿飞阿起中间

霍熹卿你们看谁呐？是在看那个女娘吗？

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想法，凌不疑把自己最亲近的下属梁邱飞和梁邱起一块儿邀来灯会，待会展结束，顺便再去廷尉府走一趟。邱起沉稳内敛，自是少主公说什么便从什么，然而邱飞却不然，他的心里最藏不住事，有什么不满都会通过言语表现出来——至少熹卿觉得他现在是故意的

梁邱飞那还用说，少主公年岁也到了，不能只总盯着寿成君您一个人看吧

回应他的是凌不疑嫌弃的眼神。他立马噤声，打了打自己的嘴巴。那就是承认咯？熹卿感觉天空炸开的烟花都不如自己的心花灿烂，她连忙抱紧加快步伐的兄长的胳膊，继续追问道

霍熹卿阿兄喜欢她？是怎么认识的？那是谁家的女娘？可有婚配呀？阿兄若是不好意思打听，我可以差人去问，若是门当户对，那婚事就容易多了；不对，便是有些不匹配，也不要紧……

兄长早已年过二十，放眼都城没几个像他这般大龄未婚的，文帝为此操心了多年，没少乱点鸳鸯谱，先是“异想天开”要让熹卿和他亲上加亲，吓得凌不疑天没亮就跪在宫门口求免，后来又为他看上裕昌郡主，成日里撮合他们俩见面。熹卿虽对兄长没有男女之情，可作为相依为命的亲人，同样操心他的婚事，裕昌郡主的大母与城阳侯现任夫人淳于氏交好，且为人矫情做作，熹卿打心眼里看不上这类女娇娘，连番明里暗里赶了几次上门的裕昌之后，她对哥哥的婚事就更上心了。

凌不疑阿熹，灯会人多，已经够吵了

凌不疑驻足，无奈的制止她，他话本来就少，这段时间和妹妹交流，已经耗费了他不少力气，如果不是因为还有公务要忙，今年上半年怕是已经不想说话了。

霍熹卿哪里肯善罢甘休，见他不愿提及，正打算背地里对那两位梁氏将军旁敲侧击，不过正可谓想什么来什么，才放下对裕昌郡主的恶寒，便听见附近不远处的小河沟传来呼救声，听声音，可不正是裕昌郡主。熹卿暗暗啐了一口，可发现那红衣女娘也跑去凑热闹，不等阿兄抬腿，自己先急不可待地推着他往前走

霍熹卿阿兄，我们也去瞧瞧吧

裕昌郡主不知又在玩哪门子把戏，明明落了水，可岸上设法给她竹竿草绳，她一概不接，大冷天的宁愿泡在水里梗着脖子叫嚷“凌将军救我”，也不愿意上来暖和暖和。凌不疑冷脸负手站在人群中间，对于王府仆役的呼声置若罔闻，丝毫没有救援的意思；而熹卿则是乐得旁观看戏，说不定这郡主染了风寒，至少得有一个月不能上门纠缠阿兄了。轻忽一瞬，那仆役突然被人踹到了水沟里去，水深堪堪没过那人腰腹，不出所料，裕昌郡主这次大庭广众之下逼婚的小心思再次暴露无遗。这还不得贻笑大方嘛，往常兄长都是毫不留情的拒绝她，偏她好似听不明白，继续痴缠不休，此番让那高傲的郡主丢脸也好，省得她以后还找上门来。霍熹卿踮起脚去找那踹仆役下水的侠士，巧了，可不又是那女娘。这下她总算看清了那女娘的脸，模样倒是标志，一双乌黑大眼一看就是慧黠皎洁之人，又如此有趣，倒和兄长般配。

围观人群一哄而散，凌不疑见那女娘离开，往人惊呼“火起”的地方去，虽不明说，但看起来甚是在乎那女娘的安危。熹卿本乐得跟随，然而不远处一熟悉的褐色衣袍将她吸引了去。熹卿定睛一看，那颀长挺拔的身影在人来人往中大有鹤立鸡群之态，让人想不注意到那人都有些难；更匪夷所思的是这大冷天的他居然还带着那把羽扇，见熹卿向自己投来目光，袁善见非但不赶紧假装没看见，反倒侧目而视，露出了一种名为讥诮的挑衅。熹卿顿时火起

霍熹卿阿兄，我那夫子在那里，我去问候一声

凌不疑打心里疑惑，前些日子才听妹妹告状，如今为何如此尊师重教起来？不过今日特殊，他无暇追问，只是颔首，随后约定相见地点，便跟上那女娘的脚步离开了。

今日不授课，又在府外，熹卿用不着和他客气，敷衍地蹲了蹲身子，便直接开口揶揄他

霍熹卿我以为像夫子这样超然物外的高士，是不屑于参加这种俗气的灯会的

袁慎好像懒得搭理她，对于这小女娘因受不了他眼神而刻意找茬的目的很是不屑

袁慎超然物外？女公子尚且来得，何况袁某乃一介凡人，这其乐融融之景，自是要凑趣一番的

他刻意咬重“凡人”二字，正想看被说不是人的霍女娘跳脚，不过熹卿竟没咂摸出味儿来，她注意到袁家仆从手中端着个五彩绣球，如今民风开放，男女之间于节庆日交互示好也是常有的事，不过她很难想象眼前这只傲孔雀会捧着个绣球招摇过市，于是她夸张地做出吃惊状

霍熹卿这绣球是给谁的？天哪，袁公子不会徒劳无功吧？

袁慎自讨没趣，反倒被她戳中了痛脚，他不自在地摇起扇子，鄙夷道

袁慎我要找的可是宗妇，袁氏门第岂是可以随意将就的。再说了，便是这绣球不中用，也比某些人一把年纪还提着个不伦不类的灯笼要来得实在些

这不是明摆着说自己嫁不出去嘛！霍熹卿现在无比厌烦刚才的自己，买什么不好，偏买个灯笼。她回头瞥一眼身后琼华用袖子遮掩的兔子灯，不过一瞧不要紧，她立马乐不可支地指着他那绣球笑起来

霍熹卿你说谁不伦不类呢？

袁善见方才的精神全用在欣赏这丫头气急败坏的表情上，被她这么一提醒，才发觉那兔子灯壁也刷了一层薄薄的五彩漆，正好和他那绣球的坠饰相同。遭了，一时不察，竟让这丫头反将一军。袁公子罕见地闪了舌头，急忙找补

袁慎我就说这绣球也不是我家的，难怪颜色如此土气，反正如今也无用武之地，就给你吧，和你这灯笼正好凑一对儿

说罢也不管霍熹卿激烈的拒绝，直接将那绣球塞进她怀里，然后大步流星离去。

霍熹卿什么人啊，不要的东西就塞给我！

嘈杂的会场人声鼎沸，早把女娘纤细的嗓音淹没在人群之中，熹卿愤怒的将那烫手的绣球塞到琼华手里

霍熹卿回去扔了它，连同那灯也给我处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