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笼的时候，不是熟悉的神像内壁冰冰凉凉的触感，而是暖乎乎、软乎乎的怀抱。
我睫毛颤了颤，没睁开眼，先闻到了爹爹身上独有的味道——像九嶷山巅的雪，又像藏书阁里的沉香木，好闻得很。这味道让我一下子就安心了，之前斩梦魇累的那点劲儿，全跑没影了。
我慢吞吞睁开眼，看见的是爹爹垂下来的黑头发，几缕软软的发丝蹭着我的脸，痒痒的。
他居然抱着我，睡在神像前的玉台阶上！
玉台阶冰冰的，爹爹却把我裹在他那件绣着银线云朵的白袍里，我整个人窝在他怀里，脑袋枕着他的胳膊，能听见他胸口“咚咚”跳，就是跳得有点快。
爹爹的眼睛闭着，平时总是清冷肃穆的脸，此刻卸去了所有疏离。长长的睫毛耷拉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鼻梁挺直，唇色却苍白得近乎透明。他的脸色比我重伤时还要难看，下颌线绷得极紧，眉头微蹙，仿佛连睡着都在强撑着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小手小心翼翼地伸出去，刚碰到他的脸颊，就被烫得猛地缩回手。
爹爹发烧了？
他是九嶷山神官，修为通天彻地，寻常风寒根本近不了身，怎么会……
我忽然想起昨夜回山时，听见的那声沉怒的“滚”。
原来不是对我吼的。
我后知后觉地抿抿小嘴巴，往爹爹怀里又拱了拱，小手攥住他的衣襟。白袍料子柔软，我却摸到一处硬硬的凸起——是爹爹的佩剑，竟还被他牢牢握在另一只手里。
他抱着我，握着剑，就这么在冰凉的玉阶上，守了我整整一夜。
殿外的晨光穿透雕花窗棂，落在爹爹苍白的脸上，我能清晰看见他眼底的青黑，还有眼角那一抹极淡的红痕。
爹爹哭过？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压了下去。爹爹是九嶷山的支柱，是顶天立地的神官，怎会轻易落泪？定是我看错了。
我正歪着脑袋瞎想，怀里的人忽然轻轻咳了两声，睫毛微微颤动。
我赶紧闭上眼睛，假装还没醒，小手却攥得更紧了。
“柟儿。”
爹爹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沙哑，却依旧沉稳有力。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头发，动作温柔得不像话，和昨夜那声怒吼判若两人。
我没敢吱声，只听见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很轻，却像块小石头，沉沉砸在我心上。
“爹爹回来了。”他又说，指尖蹭了蹭我的脸蛋，触感微凉，“梦魇已除，你可知爹爹有多后怕。”
后怕？爹爹也会怕吗？怕我回不来吗？
我鼻子一酸，差点没忍住哭出来，小鼻子抽了抽。
昨夜我斩碎那团漆黑梦魇时，确实凶险万分。桃姝的结界裂了三道缝，破军的佩剑险些被梦境吞噬，我催动灵犀术剥离梦魇时，几乎耗尽了神像里所有的疗愈之力，回来时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可我从没想过，一向沉稳的爹爹，竟会这般为我担忧。
他不是和朱颜姐姐一起下山了吗？鹿竹明明是这么说的。
我正琢磨着，殿外传来鹿竹恭敬的声音：“神官大人，您醒了？属下熬了清粥，还有退热的汤药，温在炉上了。”
爹爹没应声，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动作舒缓，像是在安抚。过了半晌，才听见他沉声道：“端进来吧。”
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玉阶旁多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粥，还有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药味浓重，飘进鼻子里，苦兮兮的。
爹爹又咳了几声，这次咳得比刚才重些，胸膛微微起伏。我能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臂，在轻轻发颤。
我再也装不下去了，猛地睁开眼睛，仰着小脸看他：“爹爹！”
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底的疲惫被一抹真切的惊喜取代，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点血色：“柟儿，你醒了。”
“爹爹，你发烧了！”我皱着小眉头，小手又摸上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我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你是不是生病了？”
爹爹失笑，抬手将我的小手覆在掌心，掌心的温度带着灼人的热：“无妨，不过是沾染了些寒气。”
“骗人！”我撅着小嘴巴，“你是神官，怎么会被寒气侵体？一定是昨夜守着我，冻着了！”
我想起昨夜自己拖着累趴的身子闯回神殿，听见他吼“滚”，就委屈巴巴地躲进神像睡觉，压根没发现他就坐在阶上。我心里又酸又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爹爹，你怎么不叫醒我？你抱着我睡在这里，冷不冷啊？”
爹爹看着我泛红的眼眶，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只是将我抱得更紧了些。他的下巴抵着我的发顶，声音低沉沙哑：“有你在，不冷。”
我鼻子一抽，伸出小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闷闷地说：“爹爹，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昨夜我回来，你为什么吼我？”
爹爹的身子僵了一瞬。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那声滚，不是对你说的。”
我抬起头，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他：“那是对谁说的？是朱颜姐姐吗？”
提到“朱颜”二字时，我明显感觉到爹爹的手臂紧了紧，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她已经离开了九嶷山。”
“走了？”我歪着小脑袋，“她不是和你一起下山的吗？你们不是……不是要一起走吗？”
后面那句话我说得小小的，我早就听鹿竹偷偷提过，爹爹曾动过凡心，想脱下这身神官白袍，带朱颜姐姐去凡间过寻常日子。
我不喜欢朱颜姐姐。
不是她不好，是我怕。我怕爹爹真的会走，怕九嶷山只剩下我一个人。
爹爹像是看穿了我的小心思，指尖轻轻刮了刮我的小鼻子，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柟儿，爹爹不会走。”
“真的吗？”我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真的。”他看着我，眼神深邃而认真，“九嶷山是我的根，也是你的家。爹爹会永远守着这里，守着你。”
我瘪瘪小嘴巴，还是有点不信：“那你为什么要和朱颜姐姐下山？”
爹爹的目光黯淡了一瞬，声音轻了些，却依旧清晰：“下山，是为了给你寻一味药。”
“药？”
“嗯。”他点头，“你重伤初愈，神魂受损，寻常疗愈之法无用。桃都的忘忧草能温养神魂，爹爹去了桃都，却没想到山下会突发梦魇之祸。”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爹爹定是得知山下出事，又忧心我的安危，才急匆匆赶回来。他一路奔波，心神俱疲，这才被寒气侵体，病倒了。昨夜朱颜姐姐大概是跟着他回来，又劝他离开，爹爹才动了怒，吼出那声“滚”。
我心里的小疙瘩，一下子就解开了。
原来爹爹不是想丢下我，原来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我往爹爹怀里又蹭了蹭，小胳膊搂住他的腰：“爹爹，以后你不要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了，我会担心的。”
爹爹低笑出声，笑声震得胸膛微微发颤，带着暖意。他低下头，在我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唇瓣的温度烫得我微微一颤：“好。以后无论去哪里，爹爹都带着你。”
晨光越来越亮，透过窗棂，在玉阶上洒下一片金灿灿的光。神像上的鎏金纹路，在光里熠熠生辉。爹爹抱着我，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动作沉稳而温柔。
我闻着爹爹身上好闻的味道，听着他略显急促的心跳，忽然觉得，就算永远都是三岁的小不点，永远做九嶷山的小山神，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只要爹爹在，九嶷山就在，我的家就在。
殿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是重明鸟回来了。
我眯着小眼睛，快要又睡过去的时候，忽然听见爹爹轻轻说了一句话，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是在承诺，又像是在告别。
“朱颜，终究是过客。九嶷山，只有我和柟儿。”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因为我已经在爹爹暖暖的怀里，香香地睡着了。
梦里，是满树满树的桃花，粉粉的，软软的。爹爹牵着我的小手，走在桃花林里，他脸上的笑容，温柔得像春日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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