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问归人

一

天地间一片万籁俱寂。

白泽拖着早已沉重的双腿迈进深深的雪里，他显然已经很疲惫了，连身体都像机械一般地行动，但他仍然煞有介事地行走着。他蹒跚行走，四处张望，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但他的四顾张望不像是在认真寻找，倒更像是身体的本能在驱使着他四顾寻找。

白泽忽然呼吸到了一片古老的气息，那气息仿佛金雀花的清香从亘古中飘扬过来，如清风习习沁入心。白泽原本疲惫的眼睛刷地就明亮了，他意识到他再一次踏进了远古之地，那片古老的气息他在熟悉不过了，因为白泽原本也是从远古而来。

这片古老的天地仿佛早已生命绝迹。他自从踏进这冰天雪地以来就没有看见过一丝的生命痕迹，不仅如此，他还感到孤独、孤独、无尽的孤独。他以前可以谛听虫鱼鸟兽对他的耳语，而如今他只能听见永恒无尽的风声。风在树梢枝头不断地走动，沙沙声增加了这冰天雪地间无尽的寂寞。他打了个冷颤，不曾想，就连树木也因为这极度的严寒而早已干枯。

白泽停下了脚步，那风在梢头吹动的声音吸引着他，他循着声音望去，是一棵光秃秃的枯死了的树，那残破的树影像张牙舞爪的竹节虫一般，却没了生机。他惊觉那棵树很熟悉，似乎在很多年前就见过了，他迈着步子走过去，走得格外地快，连深深的雪都不能阻止他。他走到了树的跟前，那树的树干早已因为风雪的侵蚀而变得千疮百孔，暗沉色的树木在白泽的眼中竟然格外地苍白。他抚摸上了这树干，粗糙得像生锈了的铁皮，只要一碰上就立刻碎掉了，他的手心因为树干的摩擦而有些发热。

白泽将额头抵上了树干，他感觉到这棵苍老的树还有一丝生气，他轻声呢喃:“是你吗？老朋友。”白泽听见树干传来似有似无轻喘声，那声音轻到你必须要集中精力去听才能听得见。白泽听见树木对他:“你……再次回来了吗？第三次见面了，老朋友。”

白泽压低声音对树木低语:“真的是你？”白泽恍惚了，“未曾想，周而复始，兜兜转转，最终回到了这里。”

白泽知道他走进了又一个远古之地，却未曾想他所踏进的这地方竟然曾是他寻找爱人的开始之地，可他记得那时的这地并不是如今的这般冰天雪地，苍凉至极。他陷入了回忆之中，那时的这方天地，是金光满地万物生，金阳在天空中耀眼无比地悬挂，阳光明晃晃的，令万物生花，这里丛林覆山、绿草覆野，牛羊低语、飞鸟盘旋，微风吹动生命。如今这般千山鸟飞绝，若不是这棵树，他难以相信这就是记忆里的那个地方。

白泽问树木说:“为什么这里会变成这个样子呢？还有你……我原本以为你已经枯死了。”树木的气息微弱到连白泽都不一定能听见，可它竟然仍然在生死边缘顽强地活着。

树木叹息:“这里，从那时候的天地剧变以后，每年冬天就会下雪，一下就很大了。”白泽突然感到全身无力，力气仿佛被抽走了一般，他靠着树干喇喇地滑落，瘫坐在地上，他已经很疲倦了，无比地疲倦，他凝视着苍白的天空，有些放空。

树木又说:“你……找到了她吗？”白泽摇头，“那么……你还要继续寻找吗？”

白泽轻声说，眼神温柔而坚定:“我行过人间山川所有的路，去过无数个远古之地，见到过天地万变，年年寻她，如今竟然绕回了这里。或许是要我从头再复寻她。”白泽双手撑起身体，艰难地转身，凝视着斑驳的树干，一字一顿地说:“没关系，重头再寻一次也无妨。”白泽说罢，又没了力气，再一次瘫坐在了树干上，他太累了。

树木说:“你再往前走几公里，就走到了人烟，那方是长子城。”

“是吗？竟然有了新的名字，是又有了新的朝代吗？”他又忘了今夕是何年。

“是啊。今年是北魏五十三年。”树木回答白泽说。

此时阳光穿破云层哗啦啦地流泻下来了，为远处白色的丘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高贵的金边，云层将阳光分成一束一束的，像一条条流泻的天河。有那么几束阳光穿过树枝又被分成几小束几小束的，明亮亮得晃眼，阳光照在暗沉色的树干上格外地明亮，也照在自己身上格外地温暖。他也并非没有行过严寒之地，可是没有哪个寒冷的地方比这里还要冷，或许是因为这里曾是他爱人的故乡，不忍他爱人的故乡变得那么寒冷，所以他才觉得这里比任何地方都要冷。他很感谢这阳光。他呆呆地看着那金色的天河，天河忽然照耀到了他的眼睛，太亮了，他感到晕眩，赶紧闭上了眼睛，然后他把脑袋低垂下来，过了好一会，他才敢把眼睛睁开。他凝视着前方，再走一会、再走一会就走到长子城了，说不定，回到最初的开始就找到她了……

白泽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古老的天地依旧寂寞。广阔的天地只有阳光、雪山、一棵树、一个人。

白泽似乎是被一股寒冷的气息包围而突然醒来的。他揉了揉双眼，发现太阳已经大大地偏西了，黄昏的阳光微微醺人，万里红霞将一片洁白的雪地染得金红金红的，像冰与火交融的赞歌。白泽惊呆了，这片景色竟然这么美，惊人心魄，他以前从未留心过。

白泽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似乎是在告诉他马上要找到她了。

白泽是因为树木的低语才回过神来的，“去吧，寻找她。”

白泽轻轻点头，便站了起来。他转身鞠躬向树木行礼，然后将手轻轻放在树干上，闭上眼睛，他将内息凝聚在手心，手心发了光，树木也发了光。过了好一会，光芒都褪去了，此时夕阳也完全坠落至远山之间，天空一片深蓝。白泽松开手，说:“楸枝，我给你注入了内息，从此以后的每一年冬天，你都能安然无恙地活着，等来年枝繁叶茂地绽开。”

楸枝的声音显然很开心，它说:“谢谢你，我的老朋友。”

白泽微笑着点头致意，然后转身，迈着稳健的步伐向前方行去。深蓝色的天空忽然漫布了群星，繁星点点、星河千万里。星光照耀在少年的身上，少年的白色发丝泛着点点的银光，微风将银色发丝吹得摇摇曳曳，像海波反射着月光浮动的银光。白泽抬起头看见群星，他的眼睛竟然在反射着星光。星光指路，白泽坚定地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