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客行醒来时，入目尽是一片漆黑。
他微动了动身子，才感觉到后背一片火辣辣的疼。指尖传来绵绵不断的暖意，他勉力顶着眩晕偏了偏头，方见旁边趴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是龚俊。
他脑子有点乱。
这里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他是还没挣脱出幻觉，面对第五重“龚俊”，还是真的醒了过来，只是在第三次遇到龚俊时受伤被摆了一道？
他的动作惊醒了旁边沉酣的龚俊。他揉了揉眼睛，迷茫地盯着温客行看了半晌，又看了看四周，才反应过来似的说。
龚俊“你醒了啊……后背还疼吗？”
“你是……”温客行小心地问，“你是谁？”
龚俊揉眼睛的手顿了顿，手掌抚上了温客行的额头，小声嘟囔道，“没发烧啊……”
“我是凤萧啊，你不记得我了吗？”龚俊说，“你是不是被幻觉搞傻了？”
温客行：……
真实程高达99%。
龚俊擦出一根火柴，重新点燃了火把，照亮了四周的一小块区域。微弱的火光映出坑洼的山壁，岩石里渗出深色的潮气。
“这是……”温客行犹豫道，“我们回到山里了？”
“我们一直在山里啊。”龚俊坐下来，鼓捣他的荷包，“爆炸发生之后你就晕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你，只能先等你醒来。”
龚俊“哎别动……我给你上点药。”
温客行谨慎地向后靠了靠。
温客行“你还带了烫伤药？”
龚俊摇了摇头。
龚俊“是这山林里有很多珍奇的草药，我路过的时候忍不住采了一部分，哪想到现在就用上了呢。”
龚俊指了指脚边，一块衣料上铺着一堆正在溢出汁水的药草，下面接着一个碗状的小石头。
“对了，”龚俊话锋一转，“刚刚爆炸前，你看到了什么？”
温客行正要说话，又不易察觉地停了一下，“你这么问我……你看到了什么？”
龚俊毫不犹豫道，“我看到了两个你。”
温客行心头一震。
龚俊“一个一直跟我从门口进来的温客行，还有一个是……”
龚俊抬头看向对面，被“温客行”推开的暗门还在，爆炸仿佛也只是一场错觉，只有温客行背上的伤连通现实。
门里门外都是黑的，门内却仿佛更黑一些，像一张亟待将他们吞噬的嘴，随时可能露出獠牙。
对面很平静，平静底下蕴含着诡异而未知的邪恶。
暗门会这么轻易暴露给他们吗？
这里的东西，是真正的秘密，还是……诱他们上钩的饵呢？
“一个是从里面仓皇出逃，浑身是血的你。”龚俊的声音沉了下来。“我以为我身边那个是假的。”
龚俊“你看到的和我不一样吧？不然你不会先选择攻击我。”
“是不一样。”温客行趴着，说话的声音瓮瓮的，脸颊的肉被手臂挤出来，异常可爱。
温客行“我看到暗门里出来的，是你。”
温客行眼睁睁看着，推开暗门的是另一个凤萧，他周身血色难辨，苍白精致的脸上流露出震惊和不解，旋即又在温客行让开身体、露出另一个人后转化为担忧和恐惧。
而就在此时，温客行感到身后的人动了动。他甫一转身，便对上了龚俊戒备的眼神。
他们各自退步，形成鼎立之势，而龚俊看到温客行挡在他身前的同时，温客行也看见另一个凤萧和自己站在了一处。
“那你是怎么发现不对的？”龚俊问道，“太真实了。这里的幻觉为什么会进化得这么快？”
“还不清楚。”温客行垂眸沉思。“我只是直觉，那个不像你。你不是会站在我身后畏畏缩缩的人。”
龚俊搂着白布的手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低垂了眉眼。
龚俊“是吗？”
他轻声的呢喃如同风中飘舞的蒲公英，只短暂地碰了一下温客行的耳朵，又在顷刻间融入无穷的漆黑中。
龚俊“为什么护我？”
温客行这回听清楚了。
他勾起唇角，笑意吟吟，漆黑的眸子里映出橙黄色的火光，如同黑夜里的星子，直愣愣地盯着龚俊看，也不说话，直看得龚俊侧过脸去，不习惯地揉了揉耳垂。
“为什么……”温客行轻声说，“我也不知道呢……”
未等龚俊转过千种心思，他忽然觉得脑袋针扎似的痛了一下。
“嘶——”
缥缈的声音传入耳畔，他猛然抬头，温客行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依旧保持原本的姿势。
疼痛接二连三地刺激大脑，龚俊难忍地抱住额头，用力捶着自己的太阳穴，试图缓解痛楚。
手腕忽的被人圈住，温客行努力仰起上半身，担忧地靠近他，“你怎么了？”
“嘶——”龚俊只来得及一口口倒吸凉气，眼前一片纷繁的花色变化，将他圈禁其中，完全忽略了右下角，一道一闪而过的亮色光影。
心口处一阵剧痛。
龚俊被强行扯回神志，低头对上满目喷涌的艳红。
温客行手中一把小小的银刀，牢牢地插在他的心口，带金光的血喷涌而出，缠绕着不知名的黑气，在地上缓缓汇集成一道血潭。
“恨我吧……”
温客行的声音像是某种蛊惑，和他脑子里一道焦急又清醒的声音不停打架。
“记住这个人——温客行，记得恨……”
**
龚俊是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醒来的。
他茫然地缓了一会，想起身时才感到一道手臂牢牢箍在自己身前，生怕他跑了似的要箍到肉里去。
这个姿势，他勉强仰头，也只能看到那人的下颌。不过光看他箍在身前的手和武器，龚俊也能认出来。
他哑着嗓子开口，“温客行。”
抱着自己的身形一顿。
他蹙了蹙眉，言语间有些不耐，“放开我。”
被人紧贴的感觉很不好受，后背传来恼人的热乎乎的皮肤紧贴的触感，整个人都被禁锢在另一个人的肌肉和气味下，凑近了的呼吸打在皮肤上，应激得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温客行听出来他的不适，方缓缓放开手，眼神却依旧紧盯着他的后颈，轻声道，“抱歉。”
龚俊向一旁挪了挪，悄悄观察着这个“温客行”。他手边放着一个瓷瓶，里面还在飘出刺激性极强的气体，逼得龚俊脑门子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捂着脑袋，“这是什么？”
温客行这才低头看去，捞过一旁的瓶盖把瓶子塞紧了。
“是解药。”温客行说，“可破幻境，对血幻效果更好。”
“血幻？”龚俊皱了皱眉。
“是。”温客行轻声解释道。“幻境都有个必然的触发点，血幻是以猎物流血后，取血中精魄构筑幻境为触发点的高级幻境，中幻者很难自己从幻境中脱离。”
“很久以前你……我朋友也中过一次血幻。这是当时多余的解药。”温客行的声音越来越飘，好像浮在云层上空的水汽，“还好这次把它带来了。”
龚俊“可我没有流过血。”
温客行“我有。”
温客行拉起裤脚，小腿肚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划痕，“在山洞前被划的。我后来才想起来，那时候我应该就已经中了幻境。”
“你也不用担心我是幻觉，我们是真的出来了。”温客行苦笑道，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却还是时时刻刻锚定在龚俊身上。“你在幻境里看见了什么？精神还好吗？”
龚俊眉眼颓丧，伸手按了按太阳穴，“不太好。”
濒死的感觉是真的，血液大量流失的感觉也是真的，那个“温客行”蛊惑的声音好像种在了脑子里，解药刺激的气味一点点冲刷着这些刻板印象，痛得像是有人在脑子里动刀剜去腐肉。
温客行轻声说，“我帮你揉一揉，别被吓到。”
话毕，指尖轻柔地搭上龚俊的太阳穴，大拇指延伸到后脑穴位，施与巧力。
龚俊闭上眼睛，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你能证明自己是真的吗？”
温客行摇了摇头，“我没法证明。”
温客行“幻境依据你脑子里所有的记忆去构造，你知道的他都知道，理论上说即使我们在现实，也没法区分到底现实是不是幻境。”
龚俊微微一笑，“有道理。”
龚俊“那我问你个问题吧。”
温客行“你说。”
龚俊“上一次在塔里，你为什么不跟我抢？”
龚俊说得很隐晦，但是真正的温客行一定听得懂。
这件事只有温客行自己知道缘由，连龚俊都不知道。如果构造幻境是以龚俊所知晓的东西为蓝本，这件事温客行一定答不上来一个合理的答案。
龚俊“你是鬼主，为什么城里贴的是龚俊的画像？”
龚俊“你和周子舒是什么关系？”
龚俊“你来这的目的是什么？”
龚俊“你以前，是不是来过这？”
连珠炮似的问题左一个右一个，几乎把温客行问懵了，尤其是最后一个问题说出来时，他面色骤变，原本苍白的面容更加白得透明了。
“你是……”他艰难地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龚俊转过身来，银色的眸子在这漆黑的环境里如同失落的月亮，照得他无所遁形。
“我跟你抢了，但是抢不过你，又不想伤害你，而且觉得你这个人很有意思。”温客行顾左右而言他，从头开始回答，“所以干脆不抢了，做人留一线。”
龚俊微微收了下巴，目光染上几分怀疑——温客行抢不过他，这是什么话？
“我是鬼主，但是城里的画像不是我做的，而是背后之人为了追捕龚俊，又考虑到我们之间的关系，故意给他泼的脏水。”温客行指了指山洞更深处的墨色，“我来这，就是为了把幕后之人揪出来，能找到他这么做的缘由最好，实在不行也得找个他的秘密威胁他，否则龚俊会很危险。”
“你们之间的关系？”龚俊摸了摸下巴，“你们什么关系？”
温客行面不改色，“他是我的爱人。”
龚俊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
不要脸！谁是你爱人了？
“周子舒是我师兄，我的师父秦怀章曾经救过我们全家，还收我为徒，此番更是助我报仇。”温客行解释道，“周子舒也是前天窗首领，天窗又是晋王的爪牙，他也在查这件事情。”
“我们只是师兄弟，兼合作伙伴。”
龚俊盘起腿，手肘撑在膝盖边，“最后一个问题。”
“我是来过这。”温客行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我之前都忘记了。”
“我刚刚给自己用了解药，忽然有很多莫名的记忆涌进来……”他扶着额头，神色凝重，“我之前不知道这里有幻境，或者我之前踏入的压根不是幻境，因为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我看到的可能只是幻觉而已。”
温客行“我在幻觉里一次次杀死我爱的人……一次又一次，那个声音都在让我记得恨他。”
龚俊瞳孔骤然放大——和他刚才遇到的一模一样。
那个声音真的有蛊惑人心的效果。
这个幻境太过残忍了。
先让你一次次杀死和爱人或者朋友有相同面孔的人，又蛊惑你在潜意识里与他成为敌人。即便回到现实，混乱的情感和严重的应激反应恐怕也会让两人渐行渐远……
“你是主动丧失记忆的？”龚俊微微蹙眉，声音轻柔了许多。
温客行浅浅勾起嘴角，眸中闪着傲气的光。
温客行“你可能不知道，我身体里被人种下了蛊。那人想通过控制我的记忆强弱，来操控我对一个人的态度。”
“既然他这么做了，我又为什么不能利用这一点呢？”温客行耸耸肩，“说服自己这是段好的记忆并不很难，毕竟……”
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直直望向龚俊，似乎探入了那双明月的深处。
温客行“我当时，真的很久没见到他了。活生生的、会说会笑的他。”
温客行“知道他还活着本身，对我就是一种宽慰。”
龚俊下意识撇开了眼。他缓缓抚上心口，手指蜷缩起来。
为什么感觉，心这么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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