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扇如刀,高速旋转,劈向身体后仰得越来越厉害的怪物,将其斩为两段。
然后一声闷响,深深陷入了树干中。
温客行面色微沉——又消失了。
连带着匕首上的血、扇子上的血、草木上的血,再次消失得一干二净。
温客行绕过那片刚刚还一地血迹的野草地,从树干上左右摇晃着拔下扇子。扇尖除了木屑以外,也没有留下任何血迹,干干净净,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境。
这是个会“进化”的幻觉。
温客行转头,不远处还掉落着他踩断的树枝,山洞不远不近,自上而下地俯视着。
第一次他遇到“龚俊”时,那时候的“龚俊”应该还处在和自己最亲密的阶段,是提取了很早期的记忆生成的幻觉。
在自己出于嘲讽说出他的破绽后,第二次出现的龚俊已经谨慎了很多,不会轻易靠近自己,而且思维敏捷,行事小心,武力值也不差。
这是中期,应该是和自己相处过一段时间,武力和经验都大幅度提升过的龚俊。
而且他还会套话。
第一个龚俊在名字这里吃了亏,他就要套出那个新的名字,甚至还把这点心思藏在温客行刚刚告诉他的幻觉中——为了证明你是不是真的温客行,提个问题很正常吧?
然而这句话问出来本身就很有问题。
龚俊没道理觉得自己已经泄露了真实身份,这事温客行回去后没对任何人提过,所以龚俊在他这里的身份就是“凤萧”,查下去最多也是在听风楼的花魁。
龚俊聪慧敏锐,他不会问出“我告诉你的名字是什么”这种问句。
没有人怀疑对方不认识自己的时候,会说“我的名字是什么”。真名和人是深度绑定的,一般大家都是问。
你知道我是谁吗?
之前的问法太刻意,很容易让人怀疑他告诉的不是真名,违背了他掩盖身份的本意。
而且现在的龚俊压根不记得他,甚至由于毒蝎和鬼谷的关系,以及满城鬼主的画像,对他抱有必然的戒备。
此时的龚俊听到他的调戏最差也是骂他有病,不可能说出“和和美美”这种默认亲密关系的字眼。
除非这是幻觉里依照过去的状态捏造出来的人。
不够谨慎,对自己太过信任,头发没染,不知道自己是龚俊的事被察觉……
虽然还是有漏洞,但是温客行第一次提出的问题几乎都被第二次的幻觉补齐了。
要不是这幻觉是要他命的,他还真想给背后设计的人鼓个掌。
真是从善如流啊。
温客行向后退了几步,随时准备等待第三个“龚俊”的出场。
四周草叶摇动,草尖擦过他薄绸包裹的小腿,痒痒的,刺刺的。后退的脚步踩上淡蓝色的雏菊,青涩的花瓣碾压出汁水,揉烂成一团腐烂的尸体。
“嘶——”
忽感小腿肚后侧传来一阵痛感,温客行蹙着眉掀起袍子下摆,仔细查看。
原是树枝旁生着一丛荆棘,很矮,最高也不过到他的膝盖。横生的枝节上长满倒刺,温客行退的方向偏了,正好被一枚倒刺暗算,捅破了裤脚,在小腿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温客行伸手揩去血迹,伤口很小,只是抿出了几滴血珠,很快就凝结了。
天色渐暗,森林里没有灯光,景象愈发迷离朦胧。温客行放下衣摆,大踏步地向远方走去,决定不论是不是在幻觉中,都得先找个能栖身的山洞。
万一幻觉里被野兽咬了也会死人呢?
他毕竟不敢赌。
走出不到半里,右前方闪烁着一点微弱的火光。温客行在脑海中记得行进路线,那里确实有过一个山洞,只是他过来时,山洞里还没有人。
难道有人捷足先登了?
他脚步轻点,掠过面前一大片矮灌木,直线落在山洞侧面。通过山壁间的缝隙,小心地向里窥视。
看清山洞情形的瞬间,他瞳孔骤然放大。
里面坐在火堆边,正在拿着木棍烤馒头的人,是龚俊。
**
龚俊跋涉到森林时,天色还早。
他预估了一下,从这里走到指定地点不超过一个时辰,于是先找了个山洞,准备养精蓄锐,晚上再进。
生起一堆火,灰色的山壁染上暖橙的色泽,让他想起有些烤得焦黄的面包片。
包袱里还有些馒头,龚俊遂找了个木棍,洗净后将馒头穿在上面,一点点烤着表面的面皮,直到它变得金黄酥脆。
他没有注意到,山壁上因为火焰的跳跃晃晃悠悠的黑色影子边,缓缓顺着山壁,生长出一团新的、几乎和他身形一致,但比他略高的影子。
龚俊正啃馒头啃得开心,山洞口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他抬头去看,正好对上了一双琥珀色的瞳仁,眼底还有残留的血意,却在见到他时骤然落了星子。
温客行朝他挥了挥手,“好巧啊。”
龚俊懵懵地抱着馒头,“啊……又是你。”
温客行很礼貌地欠身,“我可以进来吗?”
龚俊嘴角不动声色地抿紧了些,恰好被馒头的碎屑遮掩了。
他半开玩笑道,“你什么时候这么讲礼貌了?你不是一向不请自来的吗?”
温客行大踏步地走进来,一掀袍子坐在龚俊铺好的干草上,捧着脸颊笑道,“小可哪有那么不要脸。”
龚俊无语道,“不要脸分明是你的人生座右铭。”
龚俊“你什么都没带?”
龚俊看他没带包袱,挑了挑眉道。
“准备速战速决,都放在客栈了。”温客行意有所指地朝山洞外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而且山里野味很多,能撑很久,包袱反而累赘。”
龚俊盯着自己灰扑扑的包裹看了看,又想了想人家舒舒服服躺在客栈里的包裹,撇了撇嘴。
自己没有随手能打到野兔子的水平,还是算了吧,新手村要有新手村的自知之明。
他拍了拍手上的馒头屑,给包袱打好结,站起身来道,“我要走了。”
“这就要走?”温客行一愣,“外面天都黑了,你现在去,不是很危险吗?”
龚俊背起包袱,闻言不解道,“你不知道你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吗?”
“还有……”
龚俊眉眼浓墨重彩,不笑的时候,便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他手上的空痕随着他周身气场的变化缓缓探出爪尖,虎视眈眈地亮出利刃。
龚俊“不认识就别瞎攀亲。”
链剑在空中擦出噌噌响声,一剑锁上“温客行”的咽喉,毫不留情地割破动脉。
龚俊“巧你妈呢巧。”
周围依然是亮堂的火光,龚俊低头一看,自己还坐在干草上,手里拿着烤馒头的木棍。
一声惊呼,龚俊慌忙拾起木棍,用空痕把烤糊了的馒头扎下来,才把已经烤焦了一半的木棍扔到火里。
没晚餐了啊。
幻觉就不能等自己吃完再来吗?
龚俊欲哭无泪,扒拉出仅剩的两个馒头,心想要不要跟幻觉里那个温客行学习一下,尝试去抓个兔子什么的。
麻辣兔头真的很香,烤的也行。
长叹了口气,龚俊又把一个馒头放回去了,简单地在火上烤了烤新馒头。
不知道要待多久,还是省着点吃的好。
担心被拉入幻觉,没等烤透,他就直接掰成两半,在火上晃了一圈,囫囵两口吃了。
肚子里稍微饱了点。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眼见天边渐暗,便把包袱也抖落起来,系好,甩到肩上。
还未等他起身,洞口又传来一阵优雅规律的脚步声。
他抬头去看,对上了一双琥珀色的瞳仁,亮晶晶的染上了暖色。
温客行朝他挥了挥手,“好巧啊。”
龚俊:……
他真的是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这张脸了。
龚俊强压下胸膛里憋屈的那句“巧你妈呢”,朝温客行露出一个标准又疲惫的微笑来。
龚俊“又是你。”
他这一路不知道说了多少遍这句话了。
“又是?”温客行挑了挑眉,似乎品出了除了塔和茶楼之外的意味。他上下打量了龚俊一番,迟疑道。
温客行“你也遇到了?”
龚俊也跟着挑了挑眉,这次的台词不一样啊,有新意了呢。
“遇到什么?”他决定打个太极,看看这个“也”是什么含义。“你遇到什么了?”
温客行“幻觉。”
温客行毫不遮掩,直接道。
温客行“各种各样的你,都不是你。我以为我走了很远,醒来才发现,我站在原地没动。”
龚俊点点头,“很正常。”他指了指火堆里那个黑不溜秋的球状物体。
龚俊“我以为我吃了馒头,结果我醒来,馒头已经糊没了,肚子还是饿的。”
温客行睁大了眼睛,“哦——”
“我说你为什么举着馒头往火里烧,不吃。”他恍然大悟,“原来你也中了幻觉。”
龚俊憋了两口气,没憋住,终于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咬着牙道。
龚俊“你看到了为什么不叫醒我?”
温客行顿了顿,沉默片刻道,“我怕你又是我的幻觉。”
“我本来想看我走了你会不会追上来跟我说话。”温客行分析得有理有据,“结果折返回来发现你已经换了个馒头继续吃,没有要理我的意思。”
龚俊:……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他取下腰上挂着的香囊,从里面抓出一把草叶的碎屑,伸到温客行面前。
“这个草药有刺激性气味,可以把人从幻觉中唤醒。”他解释道,“我之前几次都是这样出来的。”
温客行取下腰上迎春花图案的药袋,小心地把草药装了进去。
他凑近敞口的荷包,鼻尖耸动,试图感受一下草药的气味,然后——
“阿嚏!”
“阿阿阿阿嚏——!”
重新整理荷包的龚俊震惊地抬头,“放荷包里闻就够了别凑这么近啊喂!”
“阿嚏!阿嚏!阿嚏!!!”
龚俊“深呼吸,深呼吸!”
温客行“好难受……阿嚏!”
龚俊“啊啊啊你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