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般的长发在水中散开,如同水母轻盈漂浮游荡的触肢,梦幻旖旎。
蝎王有些可惜地把手掌浸入水中,试探地触碰着水母细长的触须,发丝掠过手背,柔软温顺。
他问道,“真的要染吗?很好看啊。”
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龚俊好奇地睁开眼,笑道,“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在意外貌了?这一头银发太显眼了,我出去就是个靶子,还是命比较重要吧。”
龚俊“而且染了的头发还会褪回来,命没了可就真没了。”
蝎王叹了口气,手掌湿淋淋的招了招,让专业的侍女上来帮忙。他展开双臂,撑在床沿一侧,半开玩笑道。
蝎揭留波“不出去不好吗?在我这里,你想要什么都有,出门玩我也可以陪着你,为什么非要自己去呢?”
龚俊垂下眼睫,银色的眼眸被长睫遮掩。他居然认真地思索了片刻,才回答蝎王道。
龚俊“我不是个闲得住的人,还是很喜欢经常出门玩的,你太忙了。你对我很好我知道,但是我也有要做的事情;就算没有要做的事情,一直呆在房间里也很闷的啊。”
蝎王耳朵微动,“你有什么要做的事情?找回你的记忆吗?”
“不是。”龚俊脑袋被侍女固定住了,只有银色的眼睛像通透的玻璃球似的,滴溜溜地转。“虽然我失去了记忆,但是临出事前我给自己写了便签条,上面记录了我必须要做的两件事。”
龚俊“第一,杀了莫怀阳。”
“你似乎同我提起过。”蝎王撑累了,拖了个椅子坐在床边,两手交叠撑着下巴,歪着头看他,“好像是因为莫怀阳注定会杀了什么人?是你妹妹还是谁来着?”
“不记得了。”龚俊叹了口气。“反正不是什么好人。应该是我在鬼谷认识的人吧?我听说鬼谷的无心紫煞和清风剑派的曹蔚宁走得很近,常有人见到他们同进同出,恐怕日后莫怀阳会因为此事痛下杀手。”
“莫怀阳确实不做人。”蝎王提到外人的声音总是淡漠的、不带一丝情绪的,提到这个人时却难得有了些情感波动,冰凉的声音下掠过极浅的不屑和忌惮。“能轻易骗到赵敬的人不多,他是其中一个。能同时骗走高崇手里的琉璃甲,还和赵敬勾肩搭背,说要助他登上武林盟主之位,又在他英雄大会出事后第一时间踩死他的人,必然是个比赵敬还会玩弄人心的高手。”
龚俊“他只是不在意人心罢了。”
龚俊慢悠悠地说出这一句,而后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不记得这个人,方才应该是下意识的评价。
眸色空洞了片刻又迅速恢复原状,龚俊抱着胳膊,心想恐怕这两人都比自己想象的难对付许多。
“要杀莫怀阳,我可以帮你。”蝎王说,“第二是什么?”
龚俊说:“第二,我要杀了在晋王背后捣鬼给我找茬的那个人。”
蝎王挑了挑眉,“给你找茬?”
蝎揭留波“你是说现在造成满城风雨,又把你说成是鬼谷谷主的那个人,不是温客行,而是晋王?”
“不会是温客行。”龚俊快速反驳道,“他不像这样的人。”
“今天找麻烦的是温客行?”蝎王反应很快。
龚俊顿了一下,自然地承认了。
龚俊“是。他性格果决,骄傲敏锐,又有些顽劣。这样的人做了鬼谷谷主,不会把除了鬼谷以外的人拉进来背锅,更像是会顶着鬼主名头大闹四方的人。”
蝎王轻笑一声,说话的语气有些低落,“你猜得很准。”
“看来之前和我有纠葛的是温客行啊——”龚俊拖长了音,笑的时候眼角扬起,活像摇头摆尾的小狐狸,“你吃醋了?”
蝎王语气一滞,低着头拿手指去卷床单的边,“没有,”他闷闷道,“我有什么立场吃醋啊……”
龚俊吸了吸鼻子,茶香四溢。
“前尘往事忘干净了,就算了。”他把蝎王的手指一根根从床边的穗子上解救出来,暖热有力的骨节将蝎王圆圆的指尖牢牢禁锢,像在河边探头时,一下硌在腹部的玉石栏杆,清醒又沉迷。“我醒来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你,你自然是不同的。”
蝎王反抓住他的指节,“只要你想回来,毒蝎随时欢迎你。”
龚俊垂眸片刻,没接他的话,顺着之前的话题道,“给我造成麻烦的不是温客行,温客行不可能知道我头发和眸色变化的事,不然今天他不会放过我。”
“毕竟银灰色眼睛的人在中国还是太少了。”他蹙着眉,有些无奈,“这暂时也没有啥办法。”
蝎王愣了愣,“中国?嗯……中原人确实很少有银色眼睛的,其实南疆也很少。你这说法倒是文绉绉的,哪儿学的?”
龚俊心中一震,某种微妙的错位感在此刻无限放大——蝎王不是第一次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在茶楼里小二看他和温客行对话的眼神也很奇怪……
他到底,是不是这个地方的人?
为什么温客行能和他无缝交流?
难道他原本是……来自鬼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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蝎揭留波“晋王近期常常与一位神秘女子会面,每次会面结束,女子都会直接消失在晋王房内。”
蝎揭留波“这是唯一的一次,她是从晋王府的后门,和晋王一起离开的。我想,你也许想去他们的目的地看看。”
面前一片森森袤林中,矗立着一栋三四层左右的圆塔。塔尖在林外却是看不见的,龚俊穿越大半森林,走入深处,才见到这么一座塔。
明明比四周树木高出数米,在林外却完全看不到这座塔的分毫影子。塔身漆黑,隐秘在深夜无星无月的黑幕下,乌鸦偶尔飞过塔边,都巧妙地绕过一个圈,和它保持了至少两米远的距离。
龚俊的手不自觉地扶上腰间的链剑,生物的本能让他周身寒毛四起,脚不自觉地向逃离的方向挪动,每一个毛孔都在喊着。
“离开这里!离它远远的!”
他踩在一片黄土上。
塔方圆五米内都没有常驻的生物,只有误打误撞冲进来,又立时原地打洞逃跑的地鼠。
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他赶紧离开,血液中却有另一股灵动又温暖的气息涌上来,渐渐平缓了他心中的恐惧和不安。
不闻剑泛出银亮的光,将他周身环绕。
他想了想,绕了塔半周,从地洞里揪了一只地鼠上来,拎着它往反向正门的那一面走。
走到塔边,把地鼠往墙上一按,地鼠一伸脖子,四肢都极紧张地高速扑腾起来。龚俊拎起它的尾巴——还活着,只是快吓晕了。
看来墙上没毒。龚俊下定决心,从腰间抽出链剑,向上猛地一甩。
不闻剑高高弹起,锵然刻入塔面上三层左右的窗台。
龚俊后撤两步,运起轻功,沿着链剑绷紧的中心链条,脚趾轻点,阒然起飞!
链剑剑柄无人控制,在他身后颓然下落,追着龚俊向上奔跑的步伐。
龚俊紧盯着刻入墙壁的剑刃,脚下失力时猛地踩上墙壁,翻身落在了窗台上方。
他心念一动,不闻剑自动回收,重新乖巧地绕在他的腰上。他一手放在窗户上方伸出来的雕刻上,将自己吊在空中,落到与窗户齐平的位置,准备去探查房内情况。
还未等他探出头去,耳边风声骤紧。
他不及思索,立刻放开左手,右手向下伸长试图够到窗台边沿,整个人从窗户上方骤然落下,生生吊在了窗台下面!
“哐——”
上方玻璃四散,发出轰然响声,一枚箭镞破窗而出,如一道流星,咻然划过森林上方,落入无边密林。
紧接着房内便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器物碎裂声,箭矢破空的声音像下冰雹一样,听得龚俊赫然心惊。他慢慢挪到窗台左边尽头,原地做了个引体向上,探出个脑袋,向窗内窥视。
房内烟尘四起,箭矢不停,穿梭的箭雨中一个绿扑扑的人影左支右绌,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个圈,勉强躲开同时射向他脑袋的两根弩箭。
龚俊目光一滞,深吸了口气——这人,怎么有点眼熟?
他是触发了什么机关?可是为何这么久了,房内这么大动静,都没有任何人前来查探呢?
龚俊四下望了望,放长手臂。二楼的房内一片寂静,一点光也不透,听不到任何有人走动的声响。
或许今天塔内真的没有其他人,又或者——因为对这个塔的机关足够自信,确保任何外人的进入都必然会被抹杀,所以没有必要进来。
眼见三楼窗内,角落一个黑洞洞的发射弩转了个细微的角度,弓绳即将被拉到最大,而房中的人刚刚松了口气,完全没有要躲避的打算……
龚俊双脚踩实了墙面,腹部发力,猛地一蹬翻上窗台,顺势落入房内,落到房内方才那人走过的路线上,刚好挡在他身后。
空痕刃随心出,利爪劈空而下,彻底将偷袭的羽箭斩落地面!
身后那人在龚俊闯入的第一时便迅速后撤数步,又被一道羽箭逼至墙角,方才狼狈落地。龚俊转过头去,刚好对上一张左一道泥、右一道灰尘的可怜兮兮的面孔。
龚俊:“……怎么又是你?”
绿扑扑的一团展开后,先是嫌弃地往一旁的桌布上抹了抹手上的灰尘,闻声便抬起头来,定睛一瞧,方惊喜道,“怎么是你?”
龚俊却不如他面上惊喜,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拉他顶缸的事此人就算不是主使也必然知晓,他们关系很好的可能性在龚俊心里几乎为零。
他小小地松了口气,幸好这次出门前,头发已经染好了。眼睛的事蝎王在想办法,不过上次已经让他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如果这次变成了黑色,恐怕反而会引起对方的警觉。
一切都刚刚好,幸运得让龚俊有些忐忑。
他清了清嗓子,“你来这做什么?”
温客行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抹了把脸,“你又来这做什么?”
龚俊:……
不想做谜语人的龚俊无视了他,并直接在房内探查起来。
这是个很普通的房间,唯一特别的是一切都是由石头铸成的,桌椅板凳床板书柜,入目皆是冷淡灰色,上面密集的黑点像是没有感情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龚俊。
“你刚才是摸到什么,触发机关的?”龚俊扭头问道。
温客行正打量四周,闻言动作一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勾起一个龚俊一看就知道他不怀好意的笑容。
龚俊眯了眯眼,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仰。
温客行:“你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龚俊冷笑一声,温客行后背忽的一凉。
不知不觉中已经站到门口的龚俊朝他粲然一笑,温客行蓦地出神了一瞬,便见他手指不知摸到了什么,用力下陷到了墙中,几乎是同时,耳边擦过一道劲力风声。
他再抬头,一枚羽箭已经插到他面前的墙壁中,箭头深深地碎入石墙,从箭头裂出四散的纹路,几乎可以想见这道羽箭的力道。
温客行愣怔地回头。
龚俊歪头,“我是想提醒你。”他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指了指隐藏在书柜侧面的孔洞。
龚俊“你正好站在了弩箭的前面。”
温客行“哎,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啊!”
#龚俊“别跟着我。”
温客行“人生何处不相逢嘛,你我也算是有缘。”
#龚俊“把你的脏手从我肩膀上拿开!——温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