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色的帘幕围了大厅一圈，在木地板上渗漏下鸭蛋青似的光影。
主屋右侧摆了一架一人半高的花鸟镂空木质屏风，屏风后是一张双人床，沉璧色的被褥和浅胡桃色的床栏对比明显，像是胡桃壳里蕴了一汪碧蓝湖泊。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人影无声地滑进来，轻轻走到窗台边发呆的人身后，放下了手中的托盘。
窗台前坐着的人似无所感，鸦灰色的长睫微微翘起，阳光正好，映在雪色的眼眸中，像在冰面上停留的金色蝶翼。
蝎王端着药碗，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
蝎揭留波“还在想以前的事吗？”
龚俊微微侧过脸，浅浅勾了勾唇角，然而看见他手中的药碗，又下意识皱了皱鼻子，毫不遮掩逃避的神色。
蝎王手下微微施力，“大夫说你的离魂症本来就难解，之前又给自己用了那么烈的药，一时半会是好不了的，这药……”
“这药要坚持吃，天天吃月月吃，一刻也不能落下。”龚俊大叹了口气，生无可恋地伸长手臂，趴在桌子上，“你都说了好多遍了，我记得了。”
蝎王笑眯了眼，“没错。你还想不想恢复记忆了？”
龚俊认命地耷拉着眉毛，一口把药闷了，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褶皱。
龚俊“我想出去走走，可以吧？”
蝎王依然是唇角勾起的笑意，一双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像初一的月牙儿，带着冷意。他略偏了偏头，似是不解地问道。
蝎揭留波“阿俊，我没限制你行动吧？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救了我，我跟你说，很正常吧？”龚俊忽然俯身凑近了蝎王的鼻尖，笑道，“还是说，你救我，真的只是因为善心大发，想要从重重江湖围堵中救个人，好和所有人作对呢？”
世间所有好意都有标价，龚俊肯让他碰自己的肩膀，默许他的靠近，自然是因为从醒来那一刻，这场救命之恩的标价已经清清楚楚写在了蝎王的眼底。
欲望，不是吗？
蝎王一时愣在原地，鼻尖还萦绕着那人身上淡淡的药香，心脏猛烈的拍打着胸腔，就要越狱而逃。
龚俊露出了一个调皮的笑，留蝎王一个人在原地脸红，自己走到墙边胡桃色的梳妆台前，扒拉下脑后的发带，随便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桌上一字排开十来枚漂亮的发簪，龚俊伸出手在上面轻抚，来回几下，最终还是停在了一枚水龙纹的白玉发簪上。
不知为何，这枚发簪总给他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每当他拿起其他发簪，就好像能感觉到那白玉簪正用谴责的目光打量自己。
仿佛在说，“你居然还有别的簪，你个海王！”
海王龚俊默默放下了已经拿起的檀木簪，决定为了不让自己莫名背上渣男的名号，还是继续用这个看起来已经被自己戴了很久的发簪吧。
说不定能想起来什么呢。
满城还是鬼谷谷主的画像，江湖中人乐此不疲，非要挖出武库的秘密一探究竟。
龚俊戴着帷帽，手套收在了袖口，换了一身精致的绣祥云暗纹纯白圆领长袍，手里拿了一把小竹扇，腰带上挂了几个香包玉佩之类的装饰品。
银色的长发有些引人注目，他便将后半部分长发拢起来，收到后衣领里，只在帷帽上面露出一个黑发的小髻，看起来就像是一头黑发似的。
如此打扮下来，发簪就不适用了。他想了想，还是把发簪包好，取下来放在胸口的暗袋里，以备不时之需。
一番折腾，龚俊看起来活脱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世家小公子的模样，一时走在街上，也无人注意到他面纱下那张脸，就和通缉令上那价值千金的鬼谷谷主一模一样。
踏在岳阳城最热闹的长街，与人群擦肩而过，他一时有些恍惚。
住在毒蝎一个月，他几乎没有出过那间屋子。出于自证清白的心理，他连毒蝎基地本身都没有走过几个来回，蝎王看起来又不像是愿意让他出门的，他便如他所愿，以近乎被“囚禁”的方式，在屋子里生生待了一个月。
这是他心里评估，可以还给蝎王的最长时间。
凭着临走时蝎王拉着他讲解的那些布局图，他踏进了一家毒蝎自营的茶楼。茶楼有四层，仰头便能看见它高高扬起的檐角，门口巨大的屏风上墨笔龙飞凤舞，气派非常。
“倒像是毒蝎的风格。”龚俊一边伸手，把蝎王临走前交给自己的玉佩挂在腰间，一边想道，“和毒蝎都很讨厌的那个赵敬家，风格简直是一模一样。”
以毒菩萨、秦松等人的审美风格和对赵敬的厌恶程度，这座楼不可能是他们手下管的产业。
龚俊跟着小二往里走，一边心里还在暗暗思忖。
这座茶楼极有可能是蝎王在赵敬还没出事之前就建好的。它地处岳阳中心，四周繁华，来往人群众多，很方便有浙西观察使女婿之名的赵敬在此宴请高官、打探消息。
踩上黄松木的楼梯，拐过转角，沿着长廊行至窗边，小二方才停下，向他打了个千，只简单地说会奉最好的茶点来，便很有眼色地退下了。
窗边微风习习，窗外花开两岸，河面波光粼粼，正是纵览四月春景。
龚俊坐了一会儿，喝掉了一壶茶，有些无聊地拨弄着盘里的点心。
看起来过分甜腻了，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蝎王就认定了似的，这段时间总往他的桌上送。
正准备起身离开再去别处看看，楼下的喧闹声忽然像被按住暂停键的老式录音机，啪的一下了；而后便轰然大作，尖叫和混闹声冲破天际。
龚俊扶着栏杆向下看去，直直对上了一双瞳仁如豆、翻着白眼、横流出两行血泪的眼睛！
他吓了一跳，再定睛看去。下方中央大厅的散座上，此人仰靠在黄桃木椅上，七窍流血，面色泛紫，两只手肿胀得不似人形，竟是直接死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对面的食客早已吓得抱头鼠窜，厅中一片混乱。龚俊眉头微蹙，后退了两步，借着惯性踩上栏杆，衣袂翻飞，略施轻功飘然落地，大踏步地朝尸体走去。
用竹筷拈开尸体衣领，青紫色的痕迹大片大片地蔓延开。尸体口鼻皆是黑血，不过须臾已经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这，这怎么又来了……”小二六神无主，哆哆嗦嗦地跟在龚俊身后，被龚俊翻了个白眼，道。
龚俊“报官啊！等啥呢？”
小二连忙揪住龚俊的袖子，道，“前几次我们也报了官，非但没查出凶手是谁，还被官府诬陷是我们的茶水有问题……这，这次还要报官吗？”
龚俊闻言，拿起桌上茶杯，用竹筷点了一点，凑到鼻尖嗅了嗅。
茶香中混着一丝类似腐乳的气味，极难察觉。龚俊放下茶杯，思索时指尖下意识地轻叩茶杯，发出沉闷的轻响。
大厅角落中，一个食客快速地掀了下眼皮，瞟向了那正在叩击杯壁的指尖，眼神微动，又迅速低下头去。
龚俊缓缓勾起嘴角，而后骤然转身，手中竹筷破空而去，发出带着火花的尖啸，铮然深深钉入地面！
竹筷末端还在空中张牙舞爪地颤动，向被挡住去路的人高举示威的筷子头。
那人低头看了一眼正插在他抬脚的前方的筷子，额边散落的碎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倾泻至脸侧，挡住了他的眼睛，只有红如鲜血的唇角和苍白泛青的脖颈未被遮挡。艳若丹蔻的薄唇甚至在片刻的愣怔后向上扬起，他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歪过头来，饶有兴味地打量了龚俊一圈。
“怎么，这就是你们茶馆的态度吗？”他右手的扇子挡在胸前，挑了挑眉，“你们闹出命案，我还没找你们赔偿我精神损失费呢，这是做什么，要杀人灭口？”
小二掌心冒汗，被龚俊不动声色地把袖子扯了出来。
“这，我们茶馆可不是这意思，客官您看……”
“茶馆闹出命案，难道与阁下无关？”龚俊直接打断了小二讨好的话，抱着双臂一步步朝对方走去，“我是在拦下犯罪嫌疑人。怎么，你要畏罪潜逃？”
小二一脸茫然：精神损失费是什么，犯罪嫌疑人又是什么？这两个人怎么做到沟通顺畅的，是我脑子不够还是见识不够？
男人坦然一笑，扇着扇子直起身来，轻甩袍袖直视龚俊道，“怎么看出来的？”
龚俊“跟我比医术的话，阁下可能要再修个十年八年。”
龚俊微微扬起下巴，帷帽的面纱后闪耀着一双灼热如火的自信眼神，让男人有一瞬间的恍神。
龚俊“潮南的五闵草，单放入茶水中并不会致人死亡，但是……”
龚俊打开茶壶的盖子，示意小二将茶壶中的茶水倒出少许。竹筷一挑，底部沉着了些极细的黑色颗粒，不仔细看就像是茶叶的碎末。
他重新起身，几乎是同时，男人眉头一紧，扇子脱手，猛地向龚俊高速旋转而去；而恰恰此时，龚俊猛甩长臂，竹筷二次出手，劈风斩去！
“当啷——”
铁扇和竹筷在半路相撞，火花一闪而过，竹筷一角被燃得焦黑，又在同时被劈成两段，怆然落地。
铁扇在这一击之下已经失去了方向，龚俊不闪不避，一脚踹上木椅翻身而起，顺势旋出腰间长剑，不闻剑如一条艳红毒蛇，张开大嘴，露出毒牙，朝男人咬去。
男人紧走两步，腰腹发力向后一仰，同时双腿下压，脚跟后蹬，向前滑去，伸手便接住下落的折扇。长剑从他头顶掠过，一击不成，已经调整方向，弹簧般收缩蓄力，被龚俊自右下向左上朝男人撕扯而去。
铁扇斜斜相撞，链剑换了方向，刚好从男人手腕旁落下，尖锐如利齿的剑锋“撕拉”一声带下一块布料来。
龚俊站定原地，手腕轻挑便将链剑收回。男人正持折扇戒备，却见龚俊已经施施然站在了原地，从剑锋上取下那块布料，笑眯眯地朝他晃了晃。
龚俊“但是，五闵草和九霜草的粉末混合，却会成为致命的毒药。”
龚俊慢悠悠道，“请问阁下，九霜草乃至阴至寒之物，保有药性的粉末极其少有，怎么你的袖子上，刚刚好就有和受害人茶杯里药性如此相似的九霜草？”
一时四下骤然静了，小二缓缓张大了嘴，脚跟不自觉地朝远离男人的方向挪了挪，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始终不散。
男人的眼神从怔然到平静，又到现在这样，仿佛燃着一小簇冰冷的蓝焰，盯着龚俊时像是一条毒蛇盯紧了自己的猎物。似乎在刹那间，空气中的什么发生了变化，他的心跳和呼吸都猝然加快，甚至能感到奔腾的血液在皮肤下跳跃鼓动。
敏锐的判断力，冷静又热烈的眼神，明明身上戴着毒蝎标志的玉佩，却和那些臭水沟里的虫子不同，拥有着自信而充满阳光的笑容……
真的是，很有趣的一个人呢。
龚俊挑了挑眉，毫不犹豫地仰起头，双目直视对方的眼神，好似完全没有被男人的威压袭扰。他忽然调皮地歪了歪头，勾起一个露出虎牙的笑，冲男人背后的小二道。
“报官呀，等啥呢。”
小二才醒来似的，颤巍巍地招了招手，几个武者迅速靠拢，将男人围将在中间。
男人却好似完全看不到他们，而是朝龚俊走来，唇角上扬，优雅俯身道。
温客行“在下姓温。温，客，行。”
龚俊瞳孔微张，立时脚尖勾起旁边凳子，朝温客行袭去。温客行却袖子一甩，轻松化解，顺势运起轻功，跃至二楼窗边，转眼消失无踪。
临跳下去时，他蹲在窗边，轻佻地朝龚俊眨了眨眼，无声地说了什么。
温客行“我们还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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