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俊“无理便要杀人，丐帮好气度。”
龚俊身前是温客行阔朗的肩背。温客行腰间的衣物微濡，微不可查的血腥气在鼻腔里放大了无数倍，后颈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龚俊忽然有些着恼，他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二人的肩靠在一起，温客行强压下去的喘息隔着纱帘也听得清楚。温客行诧异地回头看他一眼，却正好和龚俊的眼神错开了，只见到纱下抿紧的唇，薄薄的一片。
“不就是想要琉璃甲吗？”龚俊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链剑甩在地上，掀起一场尘埃。“琉璃甲原本在谁那，别人不知道，你黄鹤还能不知道？不敢找高崇要，就来为难几个老人家，你可真是讲道理啊。”
龚俊“你们知道武库在哪了？知道怎么破解武库机关了？都准备好用一生来研学那满武库的秘籍了？”
龚俊“想要阴阳册的，脉案医书看懂了多少，给你们本书就真敢在人身上动刀比划了吗？还医死人肉白骨，叫你换心你真敢动手啊，不怕和容炫一样变成个疯子吗？”
龚俊“想要六合神功的，先自废经脉来试试。九死一生的玩法，你们敢不敢拿命赌？”
龚俊“敢吗？！”
龚俊的脸上毫无笑意，冰冷的上目线像是冬日雪地上结出的霜凌，黑漆漆的眼珠将所有的光都吸进去。他在无名的愤怒中战栗，一种叫做不甘的情绪塞满了他的胸膛，将他整个人都撑得胀起来了。
他的心在千里冰封的寒意下急剧收缩，但他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清醒。
快意恩仇的江湖不过是人性放逐的跑马场，他看不到快意，只看到恩仇。恩有主，仇却无源，一个死物就能引来滔天恨意，人们的恨这样廉价，随随便便就抛洒得漫天飞扬。
就是这样的人，甄如玉夫妇救过很多，最后死在他们手里，死在贪欲的马蹄下。
甄衍死在这样的人手里。
龚俊的链剑随着他的手颤抖，发出上阵前的呵声。他低下头去，像张拉满的弓。
龚俊几乎没怎么动手，高崇就已经赶到了。长剑笔走龙蛇，就着血墨划出道来。前排几个小兵遭了殃，却也不致命，龚俊知道一钩挂下去，哪儿能咬下一块肉让人痛不欲生，还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活着。
他没让温客行有出手的机会。温客行开了扇靠在后面，光从门外溢进来，那人清瘦的背影显得朦胧，帷帽并着长发飘逸，满目山河，落花风雨。
他似乎是第一次见到龚俊真实地生气了，气得连个眼神都不分给他，压低了眉，颧骨上薄薄一层皮肉。目光所及之处，深不见底的黑肆意蔓延，铺天盖地地淹没过来，叫人喘不过气。
温客行现在有点相信，龚俊能演自己了。
龚俊没理高崇，扯了一块布擦剑，白娟上留下淡红色的痕迹，鳞块似的斑驳。他不动声色地贴近了温客行，试探他的手背温度，背着人群撩起帷帽的纱，观察他的脸色。
“怎么了？”温客行去握他的手，“这样看我？”
“你发烧了，自己不知道？”龚俊眼底是不信的，“背后的伤都撕裂了。”
温客行是有些晕，也没觉得身上冷，乖巧地摇摇头。龚俊反握住他的手，大拇指推着他的，缓缓把扇子合上了，低声嘱咐他别再动武逞强，也别费神说话了。
外边吵声不断，温客行耳鸣得厉害，屋子有轻微的扭曲感，这种不真实让他感觉自己在风口浪尖上摇晃，不安地蹙眉。龚俊立在他身前，还是那副冷脸，朝外面一瞥，周遭忽然安静下来。
龚俊“高盟主既然来了，作为安吉四贤的朋友，你是不是该请这些人离他们的院子远一点。”
龚俊用的是陈述句。他为了温客行站回到屋子里头，此时高崇和黄鹤都和他离得远，远出了一种缥缈的凌人之感。
黄鹤不敢盯着那帷帽看，后面像是有个深潭，见不到底的漩涡埋在平静的水面下。他不清楚后面那双眼睛的底气和威严从何而来，这反而更让他投鼠忌器。
这个人的声音太年轻，武功狠辣又稚嫩，一剑三式能抓出五个漏洞来，但是偏偏没人敢动。
高崇的重剑拦在院门口。他略显得意地瞪着黄鹤，连龚俊命令式的语气都忽略了，第一次领教这二人武功时的狼狈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顶着龚俊冰冷的眼神把背挺得更直。
高崇“几位，请回吧。”
黄鹤偏头往里面望，戴着帷帽的公子低声和裴老太说着什么，转身间，暖洋洋的红光一闪而过。他蹲下了身，黄鹤只能看到插在裴先生身上的剑柄，再想细看，回字纹的黑衣挡在了眼前。
“高盟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外面又开始吵嚷起来，丐帮弟子和五湖盟弟子针锋相对，刀和棍交错差互。屋内也并不平静，龚俊放弃了用目光冻死那批蠢货的打算，裙摆一掀小腿一收坐在了地上，侧耳凝眉，屏息细察。裴老太和抱着琴的老者纷纷围观，呼吸滞在了半道。
一切起源于温客行拽了一下龚俊的袖子，悄咪咪地指着被钉在椅子上的人说：“他好像还有气。”
“还能活。”龚俊收了手，先从荷包里摸出一颗药丸塞到老人嘴里。
猛地一放松，吵嚷声才潮水一样涌进来，撞得他耳膜生疼。他回头看了看一片狼藉的院子，又转过头瞧了瞧四周这满室荒芜，正对面顶上还有个破开的口子，白昼毫不客气地倾泻而下。
压根没有可以好好医治的地方。
他手指微动，凤血落在掌心。他冲裴老太摊开另一只手，认真道，“琉璃甲。”
裴老太向后缩了缩，脸上是困惑的。龚俊无奈地摇摇头，“我又不贪你的，你们不是为了高崇抢这东西的吗？他人都来了，琉璃甲还给不给他？”
“给给给。”裴老太忙不迭把琉璃甲往龚俊手里一塞，多拿一刻都嫌它重。龚俊转身“哎”了一声，琉璃甲在空中划出一个湛蓝的弧度，稳稳地落在高崇手中。
“你们有事找岳阳派说吧。”龚俊面目不善地挥着链剑开始亲自赶人。“安吉四贤就不留各位吃午饭了。”
安吉四贤毕竟是四个人，有两进的院落，并不是只有拍戏的那点大地方。龚俊小跑着找了个不漏风的卧房，后头贺一凡和温客行把人连椅子一起搬过来了。
龚俊“阿温，你别动了。”
龚俊按着老人的锁骨下动脉止血，快速写了个方子让贺一凡去抓药，武火急煎就拿过来。凤血在床头静静地躺着，青色的雾气从剑上渗出，逐渐消失在凤血的莹光中。
温客行扶着柱子微微喘息，眼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龚俊俯身向裴老太询问什么，瞥向自己的目光忽然变得兵荒马乱。
天旋地转。
庭外风声不停，木窗经不住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龚俊靠在床榻边，眼前的屋顶都颠倒了，胸口像被压到极致的弹簧，忽的松开，只剩力不从心的僵硬。
他用手肘撑着地，尝试站起来，脚一软又坠在地上。他正准备再次伸手，耳边聒噪的声音蓦然停了，老婆婆感激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裴老太半生漂泊，半生隐居，多少霜雪摧残了青春年华，也留给她岁月宝贵的痕迹与馈赠。她端详着靠在床边的年轻人，等他缓过来，默默地将药碗递给他。
他微微点头表示谢意，拒绝了贺一凡帮忙的请求，轻柔地将床上的人拥在怀里，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只手端着碗，小心地喂着。他喂得很小心，每次勺子抵在唇舌间，碗也在唇下接着，一勺喂完，会将碗上扬，避免药汁流到下巴。
多干净的一双眼睛啊，她想。
像是茫茫白雪中，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你独独看到不远处一点棕色。鹿角是软软的，你小心翼翼地探手上去，匍匐的小鹿朝你抬起头来，你乍然对上一双漆黑透亮的眸子，只能见到自己，和背后刮过的风雪，仿佛平静的湖面掠过成群的飞鸟，不留踪迹。
他就有这样一双眼睛。
裴老太踮着脚，踩着一地斑驳的秋日，离开了。
温客行醒来的时候，天边只剩了红霞的尾巴，一个转弯就钻到了山后。
他见四下无人，两手两脚一伸，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劲把自己抻开——
龚俊“哎哟！”
床边传来一声痛呼，温客行感觉自己打到了什么圆圆的物体上，连忙停止了伸懒腰的进程，歪着身子和做起来转身的人来了个直愣愣的对视。
还是龚俊先反应过来，一把将温客行伸到一半的手脚塞回被子里。
“背后的伤才包扎好，再伸懒腰撕裂了，我还得再给你包扎一回。”龚俊嘟嘟囔囔，眼见温客行没反应，便伸出手在他面前晃晃。“一觉睡傻了？”
“你怎么坐地上？”温客行任由龚俊摆布，还有些迷迷糊糊。“我这是怎么了？”
龚俊“你就逞强吧，背上那么大的伤口，随便一裹就算完事了，昨天还撑着抱我睡了一宿。”
龚俊忽然靠近，把温客行吓了一跳。眼见蜜桃似的薄唇就在眼前，温客行咽了下唾沫，正要凑上去，额头忽然被抵住了，微凉的触感让温客行忍不住蹭了蹭。
“别动。”龚俊伸手扶住他的脸颊，抿着嘴琢磨。“温度下去了些……你发烧了，加上昨晚没休息好，晕过去之后就一直在睡。”
温客行眼前是桃李春风的薄唇，鼻唇间是杨柳三月的温热气息，脸侧有十月银杏，耳里听围炉絮语。他晕晕乎乎，掉入天地人间。
不过一瞬，龚俊便起身站远了。温客行撇撇嘴，伸手也没揪住他的衣角。
他的四季都离他而去了。
耳边还有龚俊指腹搭着的绵软触觉。温客行不舍地抚上，在龚俊转身时捕捉到他嘴角的一丝弧度。
温客行“阿俊！你故意的是不是！”
龚俊偏头朝他一笑，眼角眉梢都绽开了，俏皮地耸了耸肩。
龚俊“什么故意的？”
龚俊“我不知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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