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寄居焦黑的树枝，发出微弱的挣扎声，照亮了林间的一小方天地。
周子舒倚在树干边，钉伤阻塞经脉流转，内力不得通畅，皮肤下的青筋暴起，犹如青色的蛊虫在游动吞噬。温客行拉着龚俊回来，便看到这般情形，眉头微皱，走快了几步上前，坐在他身后运功疗伤。
龚俊抬眼，见温客行长袍一撩跪坐下来，手掌靠近周子舒的后心，指尖有内息波动。方才还拉着自己手腕的指节，转眼就不见了，消散了，凝聚在另一个人的痛楚上。
他顺着风盘腿坐下，默默压抑了内心的一点空荡，懒洋洋地开口。
龚俊阿温，内力走他气海、关元、涌泉三穴，由玄关逆行至心脉，游走丹田，三个周天就收吧。
温客行眼帘微掀，似是有些惊讶，很快便依言而行，瞬间便觉有一股滞涩之感在上身的几大穴位中横行，阻挠他的内力运行。他强行灌注，冲开一个小口子破势而行，周子舒身体一颤，吐出一口黑乎乎的淤血来，竟觉经脉阻塞有所缓解。
待温客行收了功法，坐回到龚俊身边，龚俊才将目光从地上的小石子上收回，瞟了周子舒一眼。
龚俊你是要死，还是要活？
周子舒愣怔了一下，衣摆朝旁甩了甩，抽出腰间的酒葫芦，噗一声拔出塞子，灌了自己一口。
周子舒随心而行，浪迹天涯罢了，何来求生求死之说？
龚俊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
龚俊呵。你若想活，我有法子。你若是不想，我也不费这功夫，反正不过三年，你自生自灭就是了。
温客行本想起身劝服周子舒。毕竟龚俊之前已经同他提过，南疆大巫原本是周子舒好友，还欠他一个人情，是可以治他这钉伤的。既然是顺理成章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他屁股刚刚离开地面，就瞥见龚俊嘴唇微微嘟起，眼神朝四周胡乱扫射，脚丫子一点一点的，就是不肯看他一眼。他莫名觉得有些心虚，脚一软又坐回地上了。
若是周子舒实在不肯……自己又何必强求他呢？反正方法告诉他，他自己选就是了。
周子舒我若说，想活呢？
周子舒的眼神极快地停在了温客行身上一瞬，又迅速离开了，仿佛只是念了一眼自己不可能买下的好看的瓷瓶，看一眼便少一眼。
龚俊阿温。
龚俊终于肯回头唤温客行一声。温客行连那个“温”字的尾音都没消散，就忙忙回头应了一声。
温客行哎！阿俊，有事？
龚俊不是说去打猎做吃的嘛？
龚俊眨巴眨巴眼睛，像是很馋的模样，还咬了咬下嘴唇。
龚俊你怎么空手而归了？
温客行这个……
温客行有点懵。方才抓了两只兔子，因为听到龚俊的自白，手一抖就让它们都钻回兔子洞去了。阿俊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
温客行我再去打些来。
他捏了捏龚俊的耳朵，好像真的很不关心龚俊要单独同周子舒说些什么，大摇大摆地起身离开了。
龚俊回头望着，直到温客行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小路的尽头，连随风扬起的发梢都隐没在夜色里，这才转过头来，望着对面面黄肌瘦的老叟面容。
龚俊你若说想活，我可以救你。
龚俊往渐弱的火堆里丢了一根枯树枝，火焰炙烤，发出劈里啪啦的爆裂声。
龚俊七颗钉子钉在经脉大穴上，确实麻烦了些，不过也不是没办法。何况你现在经脉还没开始枯萎，每夜痛楚只是因为铁钉阻挠了内力流转，这时候想治，要比你以后等经脉枯死了再治要简单得多，起码你的经脉都还能用，不需要修复。
周子舒你为什么要帮我？
周子舒目光如隼，在沉沉夜色中劈开乞丐的伪装，将龚俊笼罩得彻底。
周子舒你知道我的身份？
龚俊知道，天窗首领周子舒嘛。
龚俊晃了晃脑袋，方才一番剖白发泄，此刻脑中已经有些昏沉，困倦起来。
龚俊你这伤，全天下独一份的，除了七窍三秋钉，也没别的东西了。
周子舒微微放下戒心。这话倒是不错，若是对方医术高明，只一眼便能指导温客行以最小的内力损耗缓解伤情，想来看出这伤的来源，也不是什么难事。
龚俊至于为什么帮你……你是阿温的朋友，若是死了，阿温要伤心的。
龚俊闷闷地说，又扔了一根枯树枝到火里去，好像那声音烧得越大声，自己心里就越热闹。周子舒默默地低头，盯着自己手上的酒葫芦，剩着半壶，晃荡得找不着实处。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朋友”这两字的分量了。
龚俊我其实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龚俊忽然抬头，认真地蹙起眉毛，惊得周子舒也不自觉盘腿坐正了，感觉自己即将要面对什么经天纬地的大问题。
周子舒你问。
龚俊当年四季山庄没落，你作为少年庄主，在江湖上受尽欺压，无奈之下才去投奔周家效忠的晋王，对吧？
周子舒心中一震，此人竟对自己的生平这般了解，然而面上依旧不显，只是镇静地点点头。
龚俊江湖上欺压你的，应该也有五湖盟这些大门派吧？
龚俊在地上摆开五颗石子，又随手捡了几颗更大的绕在旁边。
龚俊像是以前四季山庄帮过的门派，他们有向你伸出援手吗？还是趁机夺取四季山庄的势力？
周子舒都有。
周子舒叹了口气。
周子舒自然也有些门派想伸出援手的，可惜也只能在暗中相助，并不敢在明面上同这些大门派相抗。而这些门派……就算他们什么也不做，仅仅是不再向四季山庄购买消息，就足以使得四季山庄名声不再，威慑减弱，沦至人人可欺的下场。
龚俊你恨他们吗？
周子舒我……
周子舒天窗十年，当年那点江湖欺压于他而言恍如隔世，如今再次想起，已与少时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周子舒当时自然是怨的，不过现在……也就算了。少年庄主，如何能经营多方情报，人家不信，也是情理中事。
龚俊若是我能让你再活下去，你还觉得算了吗？
龚俊举起地上的石头，棱角相撞，磨出细细白白的粉末。
龚俊其实，你若是要扶持晋王，为这暗世开一扇窗，这想法应当也是从觉得世间污浊开始的吧。
龚俊晋王虽然贪恋权势，但是天下乱局，他若不争，便是梁王。你带领四季山庄的人成立天窗，本来就是为了替他开万世太平，既然自己开了七窍三秋钉这个规矩，四季山庄怎么可能有人安稳生活下来？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
周子舒我懂。我只是不愿门下弟子，皆因他的权势熏心离世。若是真能赢得盛世太平，便是我立时战死，也死而无憾。”
龚俊如今西北局势虽然安稳，但是梁王仍在南边虎视眈眈，若要此时修生养息，是万万不可的。
龚俊曾对着后唐地图仔细研究过这个问题。通读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足以让他在历史进程和帝王心术这一点上远胜周子舒。
龚俊封建王朝，帝王若不能将权力的实质握在掌心，怎么控制群臣，实施抱负？倒也不是只有晋王一个人这样，基本上所有人都这样。
周子舒话虽如此，我却不愿做这把刀。
周子舒深吸了一口气。
周子舒如今朝局安定，他身边有李存璋、张承业等人支持，谋朝的兄长尽皆诛灭，我已功成身退，毋需与他表面周旋。
龚俊若是当初没有这份江湖欺压，你也不需要把整个四季山庄都牵扯到朝堂乱局中。
龚俊话锋一转，又回到当初的起因上来。
龚俊你帮助晋王巩固政权，肃清朝堂，可有肃清江湖上的人心贪欲吗？
周子舒不曾。
周子舒立时答道。
江湖正道的所谓面孔，在他眼中已经如风中破败的门帘般，随手一掀便是满目疮痍。人心贪欲何其可怕，又岂是可以肃清的呢？
周子舒但是我已经不愿意掺和了。
周子舒叹了口气，又倒回到树干上。
周子舒我只想退隐过些安生日子罢了。你同我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说江湖污秽？
龚俊只是想印证一个猜想罢了。
龚俊耸了耸肩，左右看了看，没找到可以写东西的地方，只好两腿一伸，靠在圆木上望天。
龚俊现在没药，等到镇甸上我再给你治吧。
周子舒你真要救我？
周子舒见他气息略重，唇色有些泛白，好似自己都轻飘飘要飞走似的，语气也放缓下来，轻声道。
周子舒有什么代价？
龚俊代价嘛……唔……你不可以欺负阿温……至于其他的，等我想到了再说……
龚俊小声嘟囔着，脑袋昏昏沉沉的，倦意已经蒙上他的眉眼。
周子舒见龚俊的脑袋一点一点的，眼见着就要睡过去，脚尖一勾，将散落的枝叶挪到火堆里，好让火烧得更旺些。不远处，温客行的身影渐渐清晰，他提溜着两只倒霉的兔子在火堆旁轻轻放下，脱下外袍披在龚俊身上。
周子舒闷了一口酒，背过身去，默默地睡了。
三白山庄门口，缺了傲崃子这番闹腾，晚宴倒是顺畅地办了下来。
周子舒几个起落间，低头见张成岭身着蓝白服饰，在房间里闭目养神，似是已无大碍。房间倒是奢华，一应衣食俱全，不像是有苛待的样子。
他放心下来，跳下墙头，正准备朝龚俊和温客行落脚的客栈赶去，便觉身后一道人影闪过。
周子舒谁！
还未待他扶上白衣剑，脑后传来重重一击，黑暗瞬间没顶。天旋地转间，他只来得及瞥见一双灰色的道鞋停在身前，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
龚俊被天窗抓走了？
龚俊眉头紧蹙，望着顾湘气喘吁吁的模样，心中大惊。此时周子舒尚未洗去易容，天窗是如何寻到他的踪迹的？
温客行自我随他送张成岭到三白山庄，一路上除了江湖人士出手抢夺琉璃甲，也有黑衣制服的杀手紧随其后，目标似乎就是阿絮。
温客行回忆着，神情也不大好。
温客行若是阿俊的故事里没有这一段，那可能就是……
事情因为龚俊的到来已经偏离了原本的路线。接下来的一切，连龚俊也无法预料了。
龚俊天窗这批人，若是在周子舒的手里，还算是有点战力。
龚俊想了想段鹏举鼠目寸光的行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链剑的剑柄。
龚俊可是段鹏举和韩英都没有统领的气魄，如今的天窗属实上不了台面。
温客行你要干嘛？
温客行眼疾手快地按住龚俊的手。
温客行上次都说了，你不能随便动内力，又忘了？
龚俊可是……不去救他吗？
龚俊眨了眨眼，触及温客行掌心的茧子，手背有些泛红。
温客行我去就行了，你动什么？你好好待着，不许动，哪也别去。
龚俊侠不以武犯禁，你若是去了，鬼谷必然首当其冲，江湖人士怎么能和朝堂相抗？不然……我们还是想想别的办法？”
项乾不用想办法了。
项乾的声音忽然在龚俊耳边响起。
项乾你忘了，温客行现在是全盛时期，还被你用药调养了半月，可不是刚刚给韩英输完内力的样子，天窗的布置根本拦不住他。何况现在看管周子舒的是韩英，他那水都快放成太平洋了，温客行连人都不用杀，直接进去，绝对畅通无阻。
龚俊好吧。
龚俊深吸了一口气，问阿湘要了纸笔，听着项乾的描述画下一张牢房的路线图。他还不太习惯用毛笔，直线都画得歪歪扭扭的，看得顾湘差点笑出声来，反倒是温客行一直弯着笑眼温柔地望他，倒叫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不就是画得歪了点嘛，至于一个两个都笑我吗？
龚俊总之就是这样。
龚俊简单转述了项乾的描述，将纸上的墨水吹吹干，妥帖地折好，交到温客行手中。
龚俊一定要小心，那个贼眉鼠眼的就是段鹏举，小心点避着他，韩英是周子舒一派的，问题不大。
龚俊能不杀人就不杀人，免得被晋王抓住把柄。
龚俊机关千万小心，叫千巧给你易个容。
龚俊絮絮叨叨半天，日近西沉才肯放温客行离开，倒被温客行好一番调笑。待温客行甫一跨出客栈，龚俊霎时紧绷起来，打闹的神情瞬间收敛。
顾湘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小段燃香，插在香炉上，转头严肃道。
龚俊阿湘，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
我没有打算在这篇里把周子舒写得特别坏……查了一下剧版好像是有可以对的上的历史背景的，我就按照后唐李存勖那个写了，九霄战死的大约就是潞城之战，那么晋王年轻时其实还是个不错的君王，只是剧里演得片面了。
代入想一下，将死之人的心理是不一样的，剧周和剧温实在算不上知己，只是观点不同。希望能圆一下剧版的周子舒，毕竟这是剧版温客行真心喜欢过的人，不要一片真心错付。
只是温温不会再属于他了。两不相欠，各自安好吧。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