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愁飞入狱起已经过去了六日，这六日金风细雨楼竟无半分动静，雷纯打第三日起就已经坐不住了。
而刑部大劳那边又带来了白愁飞新的消息：银针入指，贴加官，噬心丹，鞭刑……单拿出任意一个都能让人痛不欲生，白愁飞还在扛。
白愁飞在牢中过得昏昏沉沉的，他清醒的时候，便会想着王小石和温柔，不知道苏梦枕是否派人去寻他们了？也不知他们是否都平安无事？浑浑噩噩的，他总是会想起自己与王小石上一次入狱时的情景，想着当时的烟花，他扯了扯唇角，眼中露出些许温和。
一道轻微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白愁飞并未有任何动静，他安安静静地躺着，仿佛是睡着了一般。
雷纯走到他的身边，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下来，她走过来，看着气息奄奄的白愁飞，沉默了许久，忽而轻轻地伸手探了探白愁飞的颈部，指尖下的脉动，让她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白愁飞睁开眼，他没想到来人竟然会是雷纯，他淡然一笑，道：“怎么这么一副模样？别担心，我还没死呢。”
雷纯没想到都到这时候了，白愁飞竟然还能如此平静地与她说话，她垂下眼，从食盒里提出一只白色的瓷盅，放置在白愁飞的床边，她轻轻地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参气蔓延在空气里。
她低头持着白勺，低声道：“这是参汤，你喝一些。”
雷纯知道白愁飞多日未曾好生进食过来，这两日任劳任怨若不是怕人没了，也不会给人带了些米汤。因此，雷纯也不敢贸然给白愁飞带什么吃食，怕伤着他脾胃。这参汤倒是适合，温补益气。
嗅着浓郁的参汤味，白愁飞轻笑一声，沙哑地道：“这参味儿这么重，怕是不便宜吧。”
这般想着，他就想起当初养伤的时候，王小石向温柔借钱，给他买参炖汤补身子。白愁飞吃力地撑起身子，身上的伤势似乎没有渗出血来，也可能是他身子虚得已经流不出多少血了。
雷纯舀了一勺子，递了过去，小声道：“这点钱，六分半堂还是出得起的。”
白愁飞就着雷纯手中的勺子，抿了一口，参汤的味道还不错，雷纯紧接着又递了一勺子过去，两人沉默着一喂一饮，喝了半盅后，白愁飞摇了摇头，他低低地咳嗽两声，道：“不喝了。”
雷纯停下手中的动作，她看着剩下大半的汤盅，心头一沉，又看了一眼面色灰白的白愁飞，将手中的汤盅收了起来。她又取出一个瓷瓶，将之放在白愁飞的身边，道：“这是上好的金创药，止血镇痛的效果极好。”
刚刚喝了些许参汤，白愁飞并未觉得舒坦，反而是激起了一阵恶心感。他压着胸口处的反呕感，瞥了一眼放置在身旁的金创药，在雷纯收拾了东西要离开的时候，他才平复了五脏六腑间的折腾，开口询问：“雷纯，你有王小石的消息吗？”
雷纯脚下一顿，她今早刚刚得到的消息，王小石跌落悬崖，已然身故。只是她回头看到模样狼狈，但是双眸依然清亮的白愁飞，心头略微不忍，说道。信息传来他很好。所有你得活着走出这里
白愁飞沉默了许久，没有应话，只是深深看了一眼雷纯，雷纯便提着食盒离开了大牢。
牢房里重新恢复了沉寂，白愁飞伸手将身边的金创药拿过，微冷的瓷瓶，在他的掌心里却显得有温度，应是他的体温太低了，才会觉得这么一支冷冰冰的瓷瓶都温暖了不少。
他靠坐在墙边，意识开始漫无边际地恍惚飘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而间，牢房的门被打开，白愁飞睁开眼，反应略微迟缓地看着出现在牢中的两人。
“白公子，相爷有请。”任怨笑意盈盈地躬身开口道。
白愁飞一时间没有动静，在任劳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才慢吞吞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迈步走出去。他的脚步很慢，有气无力的，任劳任怨也不催促他，任他步伐蹒跚地行进。
“相爷。”任劳任怨对着蔡相拱手一礼。
白愁飞晃悠悠地从走上台阶，一桌子的酒菜，而桌旁坐着的正是面带微笑的蔡相。任劳任怨看着人到了，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白愁飞并不行礼，他走到桌旁，吃力地扶着桌子，慢慢坐了下来。
蔡相看了眼一身狼狈的白愁飞，眼中带着一丝得意，他伸手给白愁飞倒了一杯酒，推了过去。白愁飞随意地执起酒杯，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辛辣浓烈的酒液顺着喉咙往下，将他翻涌上来的血气一同压下。
“相爷每次找我，喝的是酒，磨的是心。”白愁飞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他的双眼扫过那一桌丰盛的酒菜，这扑鼻而来的香味，并没有令他食欲大开，反而是刺激得有些恶心，“这次又有什么想说的？”
蔡相面无表情地将酒杯放下，他看着白愁飞那纵然此刻狼狈不堪却依旧挺直的脊背，扯了扯唇角：“有些话，不用太多。听进去那么一两句，就够受用一辈子了。”
“今日不谈道理，想说说别的。”
白愁飞略微诧异地看向蔡相，却见蔡相将一个小木盒推送到他面前，低声道：“这个是我的印信。如果你拿到了，你就可以掌控江湖，也可以调动有桥集团的力量。”
“到时候江湖中人，他们的生死都在你的手中。”蔡相的话虽然平缓低沉，但是却带着一股莫名的诱惑，“不过呢，你拿到它之前，我想问问你。”
“你能用什么来交换？”
白愁飞看着那一方平平无奇的小木盒，他缓缓一笑，道：“我如果真想要什么东西，我会自己去拿。”
他的话里带着打不折的傲骨。
蔡相仿佛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他哈哈一笑，道：“你现在在牢里，你的生死由不得你，就算你能出去，你顶多做一个副楼主，什么都干不了。做人，应该有自知之明。”
“再问你一次，你能用什么来交换？”这句话问得冰冷，冷得让白愁飞不由得低低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点点血星落在白愁飞的手上，他沉默不语。
蔡相面上依旧是一片平静，淡淡地道：“你自己，根本就是，一无所有。”
白愁飞略微颤抖着手将桌上蓄满酒的酒杯端起，一饮而尽，压了压这绵延而起的咳嗽，而后缓缓吐出一口气，道：“相爷，你权倾朝野，想替你管理这江湖的人，想必不少，替你杀人的更多，我只是在想，你跟我枉费这么多口舌，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低低一笑，接着道：“还不是想把我磨得不像人，变成一只畜生，然后拿着你的赏赐，当你的狗，替你看家护院，替你杀人放火吗？”
“不过相爷，仁义这东西，我本来就没有看得多重，”白愁飞将手中沾染的血星随意地擦拭在身上已然是暗红一片的白衣之上，“不过在细柳，我遇到了我的兄弟，从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
白愁飞的双眸对上蔡相的视线，眸光清澈坚毅，一字一句地道：“这辈子要活得像个人。”
“所以只要有他在，我就不算一无所有。”
蔡相看着一脸坚定的白愁飞，眉眼间带着一丝怜悯，残酷地道：“你在细柳遇到的那个人，是王小石吧。他已经死了。”
“所以，你现在，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这一句话很轻很淡，可是砸在白愁飞的心头却是沉得让他几乎喘不上气，他定定地看着蔡相，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假消息，可是从蔡相那坦然而又可怜他的目光中，他知道，一切就如他曾经看到的预示一般，王小石死了？
蔡相将手边的小木盒收起，沉默地站起来，走过白愁飞的身边时，他忽而落下一句话：“你这人，很纯粹，你说你对恩义看得不重，其实不然，你这样的人，我喜欢用。”
言罢，他便错身离开。
对于蔡相说了什么，白愁飞并不在意，他的耳边不断回荡着那一句‘王小石死了’，这话钻进他的耳中、心间，最后变成一根坚硬的荆棘，扎在他柔软而坚定的心头。
“咳咳咳、咳、咳......”他扶着桌子，低低地咳嗽着，一声接着一声，双肩微微颤抖，一口血呛了出来，身上那勉强止住血的创口在这般剧烈的咳喘之下，又崩了开来，星星点点的血珠落在地上。
是夜，白愁飞无力地靠在牢房的墙角，他看着这一间清冷的牢房，看着那透着微弱光线的窗子，莫名地站起身，他扶着墙，走过去，走至一处，他突然停了下来。
墙上刻着熟悉的字。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在这个牢房里待了这么多天，他都没有注意到，原来这是当初他和王小石一同待过的地方，可如今，故人已逝，他却深陷泥沼，什么都做不了。明明当时就已经知道小石头身有劫难了，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不，他还是有可以做的事。
白愁飞面上一片惨然，眼中闪过一抹坚毅，他垂下眼眸，盯着那一排的字，他可以替小石头报仇，他要方应看给小石头赔命，他要有桥集团消散，他要相爷身败名裂......而要做到这一切......他的脑中浮起刚刚蔡相推过来的那一方小木盒，那小小的一方印信所代表的权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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