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天边月，无人知

三人虽算是有惊无险地过了，昨日这一关。墨兰前世胆大包天私相授受，可如今倒不过是个爱娇的小姑娘，又没有人撺掇着。想着昨日自己竟比一贯鲁莽的如兰还勇在前头，心里也有些打鼓，然而为姊妹出头所得的亲近安抚了些许不安。那是她记忆里第一次被两个妹妹环绕着，那些打趣儿的俏皮话，那些格外熨帖的关心，以及那牢牢牵住的温热的手。她好像如今才真正得了两个妹妹一般。

可明兰不知为何扑了风，又闷住一身汗，昏昏沉沉地倒头就睡，当夜就发起热来。可她从前就嫌麻烦，屋子里免了值夜的规矩。还是第二天晨间卫小娘带着小桃去唤她起身的时候才发现小小一个人缩在床上，额头滚烫，唇色青白却双颊泛红，已然是烧得厉害，神志不清，怎么也叫不醒的样子。卫小娘含着泪急匆匆地去葳蕤轩禀报了王大娘子，请府医来看。路上跌破了手肘，小腿，发髻散乱，一身尘泥，连仪态也分毫不顾了。

如兰当时已经穿戴齐整在前头用早膳，闻言急得将手里一盅补血益气的汤药全扣翻在衣服上。好在她的药一贯是王若弗亲手搅得温热才叫她入口的，不然夏衫单薄一碗滚汤下去也得烫得人仰马翻。但家中主母坐镇，没有叫姑娘去管的道理。王若弗亲自去暮苍斋看顾，可她还是得换过衣服去书塾进学的。

打帘子刚进去，墨兰已经坐着百无聊赖地翻书了，本以为如兰是为了等明兰才比前几日迟来了好一会，却见她皱着脸忧心忡忡的独自进来了，怪道，“怎么不见六妹妹呢，再迟可又该罚抄了。”

“不知是否是昨日太阳底下站的久了又在晚间受凉的缘故，她烧到现在还未醒。”如兰面色凝重，向来神思飞扬的一双眼似乎是噙了泪，“卫小娘平日里是最稳重温文的，今日来时袖子和裙摆都沾了泥，是路上跌的。也不知病得有多重，慌得她连路都看不清了。”

墨兰一半是惊异，一般是心痛，只口上还安慰如兰，“她平日里身子也不见有什么不好的，如何一夜间就病成这样，可不要自己吓自己。咱们日日在家里，哪能有什么旁的大病，应当是暑热不发，淤痧难散，叫她好好休息，喝了药，很快就能好起来。咱们午休时便去看看她，你这样心焦，难不成要踩这自个儿的裙摆滚到她床前去么？”

如兰勉强一笑，点点头。两个姐姐在学堂上心急如焚，那厢明兰却已经呓语不断，双眼死死闭着，眼珠却在眼皮下转的混乱，看着像是烧魇住了。她只看到一奇装异服地女子推搡她，另一个自己作官夫人打扮冲过来，皆是口中秽语叫骂不休。不由堂皇诘问道，“你是何人！”

那两个女子竟施施然笑起来，眼角眉梢是如出一辙的诡秘狠辣，“我是盛明兰啊。”

明兰惊怖交加，何曾见过这样厉鬼一般阴惨惨的笑，“不！我才是盛明兰！”她不过是个形容尚小的女娃，平日里再如何聪慧机灵，此刻也是心如擂鼓，魂不守舍。然而那两个女子犹嫌不足，步步逼近，嘴角裂开猩红的笑来，“你不过是个美艳壳子，是个保不住母亲与亲弟的废物，还不让位于我，如何成事！”

那惨白又诡谲的面目凑近了，可周身皆是黑洞洞一片，逃不脱，挣不开，推不去，她终于忍不住哭起来，一双含泪的眼映出两个女鬼狰狞的面目。明兰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有千百荆棘枷锁勒入她的血肉，直勒出森森白骨一般，她似是被勒着锁着，将要离开躯壳，然而那两个女子竟争相往那半空皮囊里钻去，激起一片模糊的意志。她只晓得自己要占住自个儿的位置，不叫厉鬼夺去。但这么挤挤挨挨之间，不属于她的记忆如水银一般伴着剧痛灌入脑海，她看见那个女子顶了她的皮囊，在这深宅大院里一日日的成了那活牌坊一般的吃人恶鬼，夺去她姐妹的未来，夺去身边所有人的活气，她一面献媚一般莫名爱上那个浪荡子，一面嘲讽着所有攀不上高枝儿的女子。

可她是盛明兰！她绝不要活成一个若有似无的影子！绝不能活成一个吃人的牌坊！凡是她应得的她该要的的，她要大大方方争取！她不要攀附一个眼中只有他自己与情爱欢愉的浪荡子活下去！她是盛明兰！她是堂堂正正的盛家六姑娘啊！

“小六！明兰！盛明兰！”她听见急切的呼喊隔着深深的一片漆黑，她如沉海底一般陷落，她伸手要抓住那遥远的呼喊，终于，她好像攥住了什么，一束光破开那重重的黑幕，她呼出一口气，像是落水之人终于露出水面一般如释重负。模糊的视线循声望去，是如兰和墨兰攥住了她的手。二人眼眶湿润，见她醒了，两行热泪夺眶而出，骨肉同胞，如何能不感同身受，“姐姐，我好疼。”她一开口就如同吞了刀子一般沙哑，可她犹自说着，像是要倾诉完一切委屈，“我疼，我不要走，我害怕。”

卫小娘端了药来，听她这话，强自镇定把药一搁也悲悲戚戚地哭出声来，她从来是缄默无言的，如今骤然大悲大喜，哭得撕心裂肺，叫人听了无不伤怀。

如兰拿帕子给她揩汗，泪却止不住地滴到她襟子上，“不怕，你就在这里，我们也总是陪着你的，别怕。”墨兰也别过脸去拭泪，见卫小娘伤心断肠的抹泪不止，似是哭的要抽过气去，忙不迭地去搀她在矮几边上歇着了，“小娘快别哭了，六妹妹这番安然无恙，日后一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你也得保重身体，大悲伤身啊。”

卫恕意摁着帕子点头，慢慢缓过气而来，搅了搅桌上的药，亲尝了一口，哭了这一通，药已经温了。如兰伸手要将明兰搀起来坐着，一摸她的寝衣，已经是跟水里捞出来一般让汗沁透了。明兰这会儿已经缓过神来，见她又要哭出来，勉强笑道，“五姐姐快莫哭了，我这衣服也叫你浸了，再哭下去，连屋子也淹了可怎么好呢？”

如兰脸顿时红了，用红肿的眼瞪了她一眼，“我今日不来训你，明日你再这样，我可不饶了。”说着便起身，让一让身后端着药的卫小娘。墨兰有意羞一羞她，屈指在面颊上刮了刮，却不知道自己眼眶通红赛过当年在泉州见过的兔子。明兰见两个姐姐一个赛一个幼稚的模样，如释重负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