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怜芳草，掌上珠

自如兰那日险些晕倒后，王若弗心中总觉得不安宁。一面深恨自己当年只顾着与林噙霜盛紘二人斗气，全不顾惜腹中胎儿，以致如兰气力有衰，伤了元气，一面更怒这盛家除自己而言竟找不出第二个真心疼爱如儿的长辈，让她的小女儿受尽了让人漠视的苦。她忙不迭地找了十几个药膳房租，日日换着炖，连着两个月葳蕤轩的小厨房都是补气养血药材的苦味儿。

这厢大本钱地砸下去，如兰果真面色好看不少，连带着被如兰揣荷包里走哪儿带哪儿的明兰也分摊些大娘子的药膳火力，补得小脸更白里透红，珠圆玉润。连女使们都说两个姑娘越发相像起来，俱是圆润饱满的面相，笑起来都弯弯一双眼，唇红齿白，顾盼生姿。

只是如兰巴不得这花钱如流水的药膳食疗分些到墨兰头上去，最好补得她沉些，丰腴些，没得一日一日如风吹便倒般，十足的故作姿态，这么想着，她又狠狠进了一口醪糟圆子。明兰在一旁也苦着脸，她本就是稚气未退的娃娃脸，这下叫五姐姐与大娘子补得真如那娃娃一般连些棱角也不见，卫小娘这样沉静的人见了也要兴致勃勃地揉搓一番，真成个糯米团子了。

盛如兰嗨呀，你才多大点就想着节食了。你眼睛大，脖子长，十足的美人面相，等抽条了肯定好看的不得了。可人生苦短，点心是少吃一回就少一回了，难道还不能多尝尝吗？

明兰听了暗暗发笑，又摆正了脸，只怕真笑出声了，五姐姐又要抓着她捏脸了。

盛明兰五姐姐说的好似比我大多少似的。怎么什么都往外蹦，羞羞羞，叫大娘子听见了，没得又挨一顿念叨。

如兰哑然失笑，她总忘了自己又成了盛家的五姑娘，总会觉着她是那可以做人祖母的文府盛大娘子了。呸呸呸，她才不要倒霉催的嫁给文炎敬这个负心人，平白添了晦气。

盛如兰罢了罢了，便陪你这个皮猴儿去院子里消消食吧。正好日头这会儿也沉了，站在树荫里有风一吹，舒服的很呢。

盛明兰五姐姐愿意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最好再得闲给我画些栀子的花样子，上次你给的那个杏花白鹭的实在是好看，我做了荷包扇面手绢，恨不得在床缦上也绣些。只是这会儿不是杏花的季节了，还得劳烦五姐姐再画个清爽的，我过些日子做清甜的莲子糕来给你消暑。

盛如兰还不是你绣工好，那日母亲拿着那扇面爱的和什么似的，说你针脚细，颜色也搭的漂亮。你就是爱躲懒，在这些书画上没存一点心罢了。

明兰面皮一红，她这这样聪明的人，诗书策略虽不说是宰辅之才，也是自有一番通透见解，琴棋一道也能凑成门面，刺绣厨艺更是精通。可就是这样明秀的人，这样灵巧的手，一捉笔便像是木偶一般，僵得冥顽不灵，便是苦心练了，如今也勉强说的上平平而已。

盛明兰五姐姐就饶了我吧。每日咱们一起练字，你也见了，我那笔实在是不听话，横不是横，撇不是撇的，看着就比旁人笨些。

盛如兰那是自然啦，老天爷也看不过眼，叫你生的漂亮，脑子也活泛，便不让你太长进了，不然天下的好事不都让你一个人占尽了，那多没意思。

盛明兰那五姐姐可不就是嘴皮子太利索，性子太通透，于是老天就叫你多睡一会儿，多一时糊涂了？

如兰叫她说的面皮发烫，羞得要捏她的脸。两姐妹打打闹闹地走到了小花园前头的山石边上，遥遥望见林小娘拎着食盒与墨兰在前头说话，忙止声不言，在一旁躲着。

林噙霜那小公爷你也是见了的，人品相貌有哪一点不好？你可得争取把他捏在手里，别跌了咱们的面子。

二人眼珠一转，不约而同的翻了一个白眼。

盛墨兰可女儿怎能私会外男，连如兰都远着那头男客，大娘子也屡次交代了，不可影响……

这厢墨兰正欲辩说，两个小姑娘也在暗处点头称是，林噙霜便急吼吼的打断了她。

林噙霜你这丫头，这会儿倒迂腐起来了。你爹爹那人，虽是疼你，可也不通俗物，王若弗那蠢人也不可能为你真心盘算的，难不成要你嫁那贫寒举子，你也从了？我费尽心机才跟了你爹爹，有了你不愁吃穿，金尊玉贵的好日子，你难道还要走那苦熬二十年的落拓路子？

盛墨兰阿娘，爹爹他……

林噙霜我的儿，切莫死心眼在那劳什子礼法上，我且去向你爹爹那处打听打听，你也要抓紧些，多少人家十三四岁便相看起来了，十五岁上就定了婚盟。

说着，林噙霜扭着身子去外院给盛紘送那小意温柔的补身汤了，只留墨兰一人在园子里。她忽地掩饰一般抬手一摸额发，归拢了那缕青丝，眼眶已经微红了。在这家中，她向来是不与姊妹交心的，她爱诗书，爱那风雅的句子，向往婉转多情的词，将盛紘那点子文人的清雅学了十成十。可她的小娘将诗书视为讨好男子接近男子的手段，要她哄着别人，应承别人。她迷惘又忧愁，一面觉着小娘自是为自己真心打算的，一面又伤感自己总是没有一个相知相交的诗友。

她折下一朵栀子，这花颜色素雅，花型亦婀娜美丽，可枝叶肥厚粗大，又香得腻人，旁人只觉得好养活又有香气才去折它。她在旁人眼里头只怕便是如此了，唯清高皮囊，却是个低贱庶女……

盛如兰你可别真听进去了吧。

墨兰一惊，看向急冲冲走来的如兰，心里慌了，依旧嘴硬。

盛墨兰五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

盛明兰四姐姐安好。

明兰耐心寒暄，如兰却不肯再多言的，她定睛看着墨兰，像是要打定主意审视她一般，清冷眸光一瞬不移。

盛如兰我今日是想问你，难道真甘心去攀附那权贵人家？盛墨兰，不，四姐姐，你自小掐尖要强，凡我有你没有的，不如我的，你哪怕花十倍功夫也要高我一头去。你向来清高自傲，姊妹之间，唯你最是不肯低旁人一头的。难不成你只晓得在女人堆里充霸王，却在男人面前低眉折腰，百般讨好，甘心一辈子做那逢迎奉承低人一头的奴婢？

墨兰呆愣楞地看着她，眼泪在眼眶里头盈盈打转。如兰这话不好听，却看透了她满腹的委屈与不甘。她何曾甘心！如何甘心！她自诩才高八斗，在学堂上，也能与学究与其他正经学子应对得宜，她吟风弄月不假，可她的诗才也是真材实料叫夫子夸了的。她的清高难道是虚的吗？她一日一日的苦读难道是虚的吗？学子与女学生里头，唯她到的早能与最勤奋的长柏一争。叫她以文逢迎，不就是说，她的文章，她最爱的诗词，她最深的傲骨与矜持，不过是给男人搭把手、踏脚的玩意儿吗？她不甘心！

她头一次心甘情愿地给两个妹妹回礼，深吸一口气。

盛墨兰多谢。

她是盛家的四小姐，她绝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