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棠总近年身体不好，迁居南方，不在北城。
蒋林野和棠宁坐飞机回去，商务机内部像一个缩小的豪宅，棠宁对这架飞机没印象，感到有点儿新鲜，问道：“你什么时候买的？”
蒋林野表情不太好，不看她，也不说话。
棠宁并不介意，继续问：“国内的航线现在怎么申请？我下周要去参加亚宠展，可以开你的飞机去吗？”
蒋林野还是不说话。
他坐下来，抽了本书出来看，微微垂着眼，窗外的阳光涌入，睫毛在眼下打出小小的阴影，光芒勾勒出他透着烦躁的下唇线，整个人身上都涌动着浓烈的“莫挨老子”的气息。
棠宁：“行吧！”
她从来不是喜欢自讨没趣的人，扣好安全带，朝着远离他的方向蹭了又蹭，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既然你不想跟我说话，那我不打扰你了……”
听起来委屈巴巴的。
蒋林野拿书的手一顿，心头那把小火苗轻而易举，噌地又蹿了起来。
他并不放纵，甚至称得上高度自律，青春期之前最擅长自我管控，无论是学习，还是情绪。
可是在棠宁的事情上，他某个方面的自律一遍又一遍地被瓦解，身体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他称之为动物的本能。
血气方刚的少年时想做的事，他现在依旧想做。
“棠宁。”他合上书，沉声叫她。
飞机已经起飞，耳边响起巨大的轰鸣声。
蒋林野沉声，正色道：“我知道你刚刚出过车祸，很多事情都忘了，身体状况也不太稳定。但是我现在告诉你，我不吃姜。确切地说，我非常恨姜，不要用它来挑战我的耐心和底线。”
棠宁不说话。
“另外，如果你真的质疑我的人品和能力，我们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证明，我不希望在这个方面让你有不该有的误会。”
棠宁还是不说话。
她好像被吓得不敢吱声，蒋林野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她开口。
蒋总若有所觉，转头去看，见自己的小娇妻已经裹着毯子、戴着眼罩、塞着耳塞，毫无心理负担地睡着了。
蒋林野张了张嘴，沉默一阵，还是抬起手，拽住她毯子的一角，轻轻往上拉了拉。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消失在天边时，飞机降落在明里市。
南方气候、风景都好，棠宁的妈妈去世得早，爸爸生过那场病之后，一个人在面朝大海的地方盖了套小房子，将之前旧家的东西也都搬了过来。
“我管这个叫睹物思人。”他精神状况看起来还不错，将棠宁的手提包接过来，指着茶几上的猫爪杯，中气十足道，“看到它我就会想起你。”
棠宁挠挠脸：“这样吗……”
可她根本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买过那种幼稚又少女的杯子。
蒋林野跟在后面进门，两只手提了礼物，递给家里的阿姨。他向棠爸爸打了声招呼，礼貌得甚至有些疏离：“爸爸。”
棠爸爸潦草地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又转头去问棠宁：“你来的路上吃东西了吗？饿不饿？脑袋还好吗？怎么撞的？车祸原因找到了没有？”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她头有点儿晕：“爸爸，我们坐下来说吧！”
棠爸爸立刻警惕地察觉到不对：“你怎么也开始叫我爸爸了？”
棠宁茫然：“你不是我爸爸吗？”
“你不是不爱叫叠字吗？嫌不好听。”
棠宁：“咦？”
他是不是在委婉地骂谁？
“好吧，爸。”棠宁现在终于放心了，看来自家的老父亲并没有被五年前那场中风打倒，他恢复得还不错，像五年前一样不讲道理。
“我没吃东西，脑袋……脑袋还行吧，伤口恢复得很好，还没拆线，但现在已经不疼了。”她任由棠爸爸牵着，跨过走廊步入后院。
晚风徐徐，随着视野开阔，棠宁看到已经烧热的烤炉和等待被烤的肉与蔬菜，眼睛噌地一亮：“哇，我们今晚吃烧烤吗？”
“你不是一直说想吃烤肉？”
天哪，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老父亲知道她想吃什么！
“是啊、是啊，我从出院起就……”
“你不能吃。”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背后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
“我让厨房给你熬了粥。”蒋林野跟在两人身后，一言不发地跟了一路，他微微抿唇，声音没什么波澜，“宁宁，烧烤也要忌口。”叫得倒很亲切，可又是这种没得商量的下命令的语气。
棠宁嘴里一直没什么味道，企图打商量：“我不吃海鲜和辣椒行吗……”
蒋林野想也不想地回道：“不行。”
棠宁微怔。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站在檐下，半张脸淹没在夜色里，她看不太分明他的神色。
“还是小蒋细心。”下一秒，棠爸爸温柔地打破沉寂，“对不起啊宁宁，是爸爸忘了。”他这样说着，却一眼都没有看蒋林野。
棠宁连忙道：“没……”
“爸爸去给你炒几个菜吧，你想吃什么？”
棠宁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开：“啊，我想吃爸爸做的锅塌豆腐、酥皮苹果派，还有……”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声音渐渐融入夜色。
初秋微凉的空气里，夜风吹动庭院内的树叶，树影婆娑，暗色流光，果酒的香味也慢慢飘散。
蒋林野仍然跟在两人身后，默不作声，面无表情。
走到半途，棠宁像是有些不放心他，跟爸爸说话的间隙又转过去朝他眨眨眼，示意他走快点儿。
蒋林野心里一乐，唇畔不自觉地浮起一抹笑，却并没有立刻跟上去，笑意也未达眼底。他放慢脚步，渐渐与前面两个人拉开距离，夜风迎面，吹得人越发清醒。
哦，看来老棠总还和以前一样，连一眼都不想看他。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想。
他的企业和他的女儿，现在都是自己的了。
这顿饭并没有吃太久。
棠宁嘴上喊着想吃肉，胃口其实很一般。脑震荡的劲儿还没完全过去，她也只能吃得下清淡食物。
棠爸爸看她没吃几口就开始啃苹果派，心疼得想把她抱起来揉揉脸：“你脑子真的没事吗？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棠宁老老实实回道：“我也不知道……”
“对方司机酒驾，宁宁的车闪避不及，就撞上去了。”蒋林野不急不缓，放下筷子，“我找人查过，确实是一场意外。”
微顿，他又补充：“我刚刚联系了国外的医生，会给宁宁重新做检查。”
棠爸爸抬头看了他一眼，叹口气，目光还是落在棠宁身上：“就算留疤都没关系，不要留下后遗症就好了。”
蒋林野没有说话，一言不发地抬头看棠宁。
棠宁本人好像并不怎么在意这件事，她晚饭喝了粥，吃了苹果派，又想喝牛奶。家里的阿姨是新来的，她以前没见过，招手想叫人，张张嘴，不知道对方姓什么。
“要什么？”蒋林野见到了，索性站起身，“我去给你拿。”
棠宁眨眨眼，突然觉得他今天挺殷勤的。
“牛奶。”
蒋林野没说什么，点点头，转身进厨房去了。
棠爸爸的小房子偏中式，厨房与餐厅之间竖着一道木屏风隔断，见蒋林野走了，老父亲迅速凑过来说：“你这么久没回来了，想不想爸爸？”
“超级想呀！”她丢了五年的记忆，感觉真的很久没回来了。
“那要不你干脆留在南方，别回去了。”老父亲疯狂暗示，“让小蒋自己回去，反正他也有飞机，什么时候想过来，当晚就能飞过来。”
“但是……”棠宁乍一听竟没觉得哪儿不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爸，我已经结婚了，你能不能别一直把我当高中生圈养？”
“结婚了也是崽崽呀！”棠爸爸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你和小蒋，现在关系怎么样？”
“就……”她也不知道老父亲知不知道自己失忆的事，“还是老样子吧！”
“老样子呀！”棠爸爸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宁宁，爸爸现在虽然没有过去有钱，但也还是很有钱，如果你觉得不开心，随时可以回来的。工作和结婚对象，又不是不能换。”
棠宁一愣。
太惨了，也不知道老父亲到底听说了些什么，她眼眶发热：“没有，爸爸，我过得挺好的。公司和家里都……”
蒋林野正正地踩在这个时间点折身而返。他放下杯子，清清淡淡地拉开椅子，坐回刚刚的位置。倒一杯牛奶不需要这么长时间，棠宁摸摸杯壁，是热的。
棠爸爸：“公司和家里都什么？”
棠宁：“都挺好。”她胡乱说着，“我的公司情况很稳定，我跟蒋……老公的感情也很稳定。”
蒋林野一言未发，但她看过来时，他还是很给面子地扯动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动了一下。
他刚刚面无表情地站在屏风旁边听完了全程，原本还能再站一会儿，可是听见棠爸爸说结婚对象不是不能换时，顿时耐心尽失。
他不想听到棠宁的答案，无论是什么。
“这样啊！”棠爸爸故意问，“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生孩子？”
差点儿被牛奶呛到的棠宁：“啊？”
“你现在事业、感情都稳定了，也是时候……”
“不不不，我公司情况不稳定，糟糕极了。”棠宁赶紧改口，“大大前天公司还因为谋财害命上了热搜，现在好多人嚷嚷着要退货，都说我是不要脸的无良企业家。”
蒋林野的手一顿，脸上矜持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见老棠总看过来，他主动交代：“是出了点儿问题，但也不算很棘手，我正在帮宁宁查。”
话题成功转移，棠宁坐在旁边喝完整杯牛奶，立马想溜：“我出去走走。”
蒋林野低声提醒：“晚上不要去水边。”
棠宁潦草地应了一声，转身跑掉了。
答应得这么敷衍，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没有……蒋林野坐在原地，鬼使神差地拿起她刚刚喝过牛奶的杯子。玻璃杯内杯壁上还沾着没倒干净的牛奶，他想起她刚刚无意识舔嘴唇的样子，确实更像狸花猫。
想亲，杯子和她都可以。
“走吧！”下一秒，棠爸爸也站起身，说，“我们也出去走走。”
这个季节，南方似乎要更冷一些。
天空墨黑一片，夜风吹散树影，几颗星星稀稀落落地栖在一轮冷月周围。
棠宁溜达进庭院，草地上的烤架还没有收，生肉和蔬菜都摆在外面，和熟食分开。
她凑过去，想偷块烤肉吃。还没拿起烤串，就听见背后一声笑：“晚饭没有吃饱吗？”
棠宁做贼心虚，噌地回过头，荧荧路灯下，见到身后站着一个黑黢黢的老叔叔，个子挺高，看起来很结实，一笑就露出一嘴白牙。
棠宁：“有点儿。”
老叔叔又笑了：“肉放了一晚上，都不新鲜了，我去帮你拿些新鲜的来烤。”
家里很多用人都是新来的，棠宁没有印象，可眼前这个黑黢黢的叔叔，好像跟她很熟。
她好奇问道：“叔叔，你是家里新来的厨师吗？”
黑叔叔一愣：“我是老棠总的护工，五年前就跟在他身边，你不记得我了？”
“我……”棠宁脸上一热，她还真不记得了，“我前段时间出了场车祸，忘了很多事。”
“啊，怎么会出意外？”黑叔叔关切道，“严重吗？”
老棠总五年前小中风入院，他那时候就认识她了。棠家的女儿照顾父亲特别上心，他一直对这个姑娘很有好感。
“不严重。”棠宁抬起头，状似难为情地赧然一笑，“就是把叔叔给忘了，挺不好意思的。”
“这有什么。”黑叔叔亲切地问，“小姐是跟蒋先生一起回来的？”
“嗯。”棠宁故作苦恼，“可我把跟他结婚的事也忘了。”
“没事，忘了也没事。”黑叔叔明显是个直肠子，笑道，“蒋先生是个好人，会陪着你想起来的。”
好人？
棠宁在心里拖着嫌弃的语气，长长地“噫”了一声。
看出她的犹疑，黑叔叔笑了笑，主动回忆：“当年老棠总住院，联系护工啊，请专家啊，杂七杂八的事情，不一直都是他在忙前忙后？还有医药费和我的护工费……琐碎的事情也都是他在做。”
棠宁微怔。
“而且我刚刚在餐厅看到你们啦！”突然想到什么，黑叔叔转过来，笑道，“你们现在不吵架了，不吵架就蛮好的。”
棠宁捕捉到重点信息：“我以前经常和他吵架吗？”
“嗯……我也就撞见过一次。”
“在医院？”
“嗯，就在老棠总手术做完之后。”黑叔叔说，“那时候你们正在策划婚礼，我听蒋先生说要提前计划，等老棠总身体恢复了，正好可以赶上……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突然就在走廊上吵起来了。”
棠宁好奇地追问：“后来呢？”
“后来他拉着你走掉啦！我怕出事就跟上去看了看，看到他站在楼梯间替你抹眼泪。”
“我……”棠宁刚想开口说什么，脑海中由模糊到清晰，竟然奇异地浮现出黑叔叔刚刚所说的场景，好像是拥有了一把钥匙，小小的碎片一点点地拼凑到一起，唤醒这段非常非常短暂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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