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林野这一晚睡得并不好。
在他的记忆里,他永远是餍足的一方,难得出现这样的状况。
可还是要起来工作,六点钟准时睁眼,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他下意识翻个身想抱一下旁边的人,却发现床铺已经凉了。
蒋林野猛地坐起身,第一反应是去拉床头柜。
棠宁的身份证和护照都还在。
他长舒一口气。
换好衣服起身下楼,刚刚走到楼梯口,他就闻到熟悉的香气。
蒋林野愣了一秒,有些难以置信。走下楼梯的这段路仿佛比以往都要长。他拐过转角,看到棠宁真的站在厨房里,系着海绵宝宝图案的围裙,和私厨一起做饭。她似乎不太熟练,偶尔抬头,问一问火候。
蒋林野走过去,嗓子莫名发哑:“早。”
棠宁抬头看看他,也有些局促:“早。”
她摸摸鼻子,主动解释:“马上就好了,我在准备你的午饭。”
锅里炖着一份香气四溢的土豆牛腩煲,蒋林野垂眼去看,料理台上已经分装出了三个便当盒,主食是很常规的麦仁米饭,配菜是香芹豆筋炒胡萝卜丝、白灼芦笋、粉丝娃娃菜,还有一份虫草菌菇汤,以及四颗圆润的小金橘。
结婚五年他就没见过这么温馨的早晨,世界都因此变得非常虚幻。
“怎么突然想起做这个?”
“就……”棠宁神情有些不自然,“你就当作,是开水白菜的回礼吧!”
棠宁心虚时耳根会红,以前喜欢他到骨子里,两个人对视时,耳根也会红。
蒋林野把她的表情理解成了不好意思。
于是这顿早饭也吃得格外和谐,蒋林野甚至没有一心二用地处理邮件。他多喝了半碗粥,主动问棠宁:“要我送你去公司吗?”
她头也不抬地回道:“不要,我今天不去公司。”
疯了吗?谁会周末主动去上班?她早就约了盛星来一起去逛街买小裙子,快乐地掏空老公的钱包。
蒋林野点点头,见她今天穿了条很休闲的裙子,随口问道:“约了人?”
“嗯。”去花你的钱。
“早点儿回来。”
“嗯。”就不回来。
最后,蒋林野犹豫一瞬,还是坚定地提醒:“不准背着我偷吃红油小火锅。”
事实上,棠宁根本没有吃红油小火锅的机会。
女生逛街就那么几件事,盛星来知道她出了车祸还没完全康复,甚至悲惨地失忆了,恨不得把她圈起来看着。
“做什么头发?!万一碰到化学药剂怎么办,不可以,不可以!”
“做什么指甲?!你在店里闻不到甲醛的味道吗?不可以,不可以!”
“吃什么海鲜小火锅?!会留疤的你不知道吗?难道你希望我们以后一起跳广场舞的时候,你头顶还顶着一道哈利·波特一样的闪电?”
…………
两个人买完小裙子,只能一起去看电影。
棠宁:“早知道你废话这么多,我就不约你出来玩了。”
盛星来不假思索:“你不约我还能约谁,说得好像你现在有别的朋友一样。”
棠宁微怔,奇了:“怎么可能没有?”
开玩笑,她高中时人缘好爆了。
“就你那破脾气,除了我谁能忍得了。”
盛星来话一出口,棠宁突然沉默下去。
盛星来半晌没听见她的声音,才猛然想起她失忆了,连忙转移话题:“当然了,其他人也可能是没空。其实我这几个月也很忙,医院要重新装修,好多东西得我自己搞……不过马上就能重新开张了,到时候请你过来玩呀!”
盛星来开了一家宠物医院,偶尔也做流浪动物救助。
棠宁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顺着她的话茬儿往下接:“好啊,我一定到场。”
“对了。”突然想到什么,盛星来打开包,“送你一个小福利,我今天上午才去印了一沓优惠券,打算等重新开张时,拿来做活动。”
盛星来塞过来一把优惠券。
棠宁接过来定睛一看,上面写着一排鲜红的大字:“免费割蛋蛋券”。
她沉默半晌,有种把这些券哪儿来送回哪儿的冲动:“我割谁的蛋蛋,割我老公的吗?”
两个人边说边进场,盛星来贵妇似的戴好眼镜,两手交叠:“你老公应该庆幸,我们诊所暂不提供人体阉割服务。”
电影是最近刚上的一部文艺片,棠宁靠在椅背上,看着看着有点儿走神,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刚刚盛星来说过的话。
她怎么会没有朋友……
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这五年到底发生了多少事。
下一秒,盛星来轻轻拍了拍她:“你老公的电话。”
棠宁出门没有带包,刚刚逛街时,她把手机装在了盛星来的包里。
看着递过来的手机,棠宁摇头:“不是蒋林野。”
她早就把他拉黑了,他不可能打电话过来。
“噢。”盛星来低头看看屏幕上的“林”,也没多纠结,随手挂断了。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振了起来。棠宁有些不好意思,把手机拿过来放在自己手里,还是刚刚那个人,她也不知道是谁,干脆关了机。
这次一直清净到影片结束。
电影散场,盛星来坐在影厅,一边等彩蛋一边伸懒腰:“你老公打电话来查岗?”
“查什么岗!”棠宁嘴角抽搐,“他自己都经常夜不归宿,有什么资格查我的岗。”
“他现在不回家啊?”盛星来有点儿震惊,“那他……”
“误会了,误会了,他就只是很单纯地睡在公司,方便加班。”
“你怎么知道他真的是在加班?”盛星来没别的意思,单纯打趣,“万一他背着你做奇奇怪怪的事呢!”
“不可能。”棠宁头也不抬地说,“我相信我老公。”
“呀?你这么自信。”
“那当然。”棠宁优雅地抚摸着手上的券,“我相信他没有这方面的能力。”
盛星来:“啊?”
手机重新启动,棠宁想搜搜看附近有什么好喝的饮料,那个“林”又见缝插针地打了电话进来。她随手接起,听到一个明快的女声。
“您好,棠女士。”对方音调很柔和,听来如沐春风,“今天上午您没有过来做心理咨询,请问是取消这周的咨询,还是另约时间呢?”
棠宁一愣。
所以通讯录里那个“林”——
是她心理咨询师的名字。
陈良骏觉得,老板今天有些心不在焉。
做了蒋林野五年多的助理,他一直很佩服蒋总这种天上下刀子都要来公司加班的精神,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可是现在还不到中午,蒋总竟然开始频繁地看表,手上的书半小时前就停在189页,陈良骏悄悄瞄了一眼,现在竟然还在189页。
陈良骏得出一个结论:老板在摸鱼。
这种情况实在是少见,他很好奇发生了什么,三分钟后,他得到了答案。
蒋林野像是忍无可忍,合上书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要吃午饭。”
陈良骏微默,虽然比往日的饭点早了半个小时,但也不是不可以。
老板今天难得地带了便当,他帮老板热好,重新送回来。
蒋林野明显精神一振,他从没像今天一样,期待过一天中的某个环节。
打开盖子,香气很快在空气内扩散开。他不怎么饿,可是这份饭的味道遥远而熟悉得令人心动——以前棠宁一个人在家,也常常会下厨做饭。
她厨艺其实很好,只是后来,再也不做了。
蒋林野拿起筷子,从素菜开始,一道菜一道菜地尝过去,最后才落到土豆牛腩煲上。
这道菜看起来炖了很久,胡萝卜和土豆都炖软了,汤汁黏稠,牛肉浸没其中。
他夹起一块土豆放进口中,毫无防备地嚼了两下,整个人从天灵盖开始感觉酸爽,食物的气息在体内回旋了二十四个小周天,他才缓慢地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吐出那块东西。
那不是土豆。
那是他这辈子最恨的食物——一大块伪装成土豆的姜。
这边,棠宁挂断电话,坐在原地发了会儿呆。
盛星来问:“谁啊?”
“脑科的医生。”棠宁撒谎,“跟我约时间回去复查脑袋。”
“小可怜。”小闺密捏捏她的手,关切地发问,“医生有没有说,你这脑袋什么时候能好?”
“皮肉伤应该要不了多久,但是……”但是失忆就不好说了。
棠宁想了想,真诚发问:“星星,我为什么会嫁给蒋林野?”
“这个……”
盛星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二十岁那年,棠宁家的公司出了问题,她到处求人都没有用,最后还是蒋林野回国,帮她解决了问题。可是与股权变更的消息同时传出来的,还有两个人要结婚的消息。
盛星来当时也惊呆了,可棠宁什么都没有说。
两个人在酒吧度过最后的单身之夜,盛星来由衷地祝福她。
分别时,棠宁上前拥抱了自己的小闺密,她明明没有喝多少酒,但在那个瞬间,突然趴在盛星来的肩膀上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问:“星星,我是不是特别没用?我什么都不会……我、我只能……我……”
我只能什么?她连这个也没说完,呜呜咽咽,哭得好像要把自己拧干。
盛星来心疼坏了,最后还是蒋林野来接她,把她带了回去。
但那之后,两个人的联系也渐渐少了。
盛星来张张嘴,话到嘴边,变成一句:“我也不知道。”
“但是宁宁,”她又说,“你高中时那么喜欢他,我觉得,不管你有没有那五年的记忆,跟他在一起,都会快乐的。”
棠宁自己也不敢肯定:“或许吧!”
“不管怎么说,”盛星来转过头,掐掐她没几两肉的脸,“你能约我出来玩,我挺开心的。”
棠宁一愣:“啊?”
“我上次见到你,已经是一年前了。”盛星来想了想,说,“你现在看起来比那个时候开心,我觉得是好事。”
“宁宁,”她说,“你开心一点儿呀!”
夕阳落下,整座城市被笼罩进橘红色的光辉,商场内仍然人来人往,窗外偶有飞鸟穿过,耳边反而一片宁静。
盛星来离开之后,棠宁坐在原地,按照简薇发来的消息,等蒋林野来接她。
万万没想到,连盛星来也什么都不知道……
“喂。”她坐在商场大堂,看着明亮的落地窗中自己的倒影,挺直腰杆,质问,“你不是最爱叨叨吗,嘴巴什么时候变这么严了?连星星也什么都不知道,你还能去找谁?”
灯光安静地垂落,倒影与她面面相觑,没有回应,竟然显得有点儿惨兮兮。
棠宁苦恼地撑住脑袋。
半小时后,当蒋林野驱车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棠宁一个人坐在商场落地窗前,背对着他的方向,脚边堆满各大品牌的购物手提袋。她今天出门时穿得不多,肩膀很瘦,膝盖并拢,裙子不规则的边缘落在膝盖下方,露出整段白皙漂亮的小腿,长相一如既往地惹眼,引得路人频频回头看。
有点儿孤零零的。
可是好乖啊!
蒋林野见到她这副样子,对那碗牛腩土豆生姜煲的火气消下去了一半。他大步走过去,开口叫她:“宁……”
只是,他凑近了才发现,她面前竟然还放着一架小小的落地风扇,而她正专心致志、一本正经地对着风扇问:“我丑吗?”
风扇左右摇摆,她也像煞有介事,跟着这个节奏左右摇头:“不丑不丑不丑不丑……”
蒋林野突然语塞。
今天天气不错,秋高气爽,商场一楼放置了一架钢琴,有人正在弹奏——很简单的一首《小星星》,悠扬的琴声在空中飞扬。
他在她身后停下脚步,叫她名字叫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尽管这场景看起来很蠢,可就是有股力量阻止他,莫名不想打断她。
他一言不发地抿着唇,安静地看着她碎碎念。
然而下一秒,棠宁扶着风扇,语气突然变得谨慎又紧张:“我知道我不丑,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她小心地舔舔唇,小声问:“蒋林野是一个好人吗?”
风扇机械性地摇头,她却跟真的似的,表现得非常失落,一副心碎的语气,可怜兮兮地跟着哼道:“不是不是不是……好可怜,他是一个糟糕的坏家伙……”
蒋林野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冷静地打电话给陈良骏:“给我换个脑科医生,太太需要重新检查脑子。”
背后说人坏话被抓了个正着,所以回家的路上,棠宁都陷在尴尬的沉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