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心下挣扎

黄昏落幕，天边逐渐染上了一层墨黑。寥寥星辰缀在这黑色荧幕之上，绕在皎皎圆月之侧，与那道柔光一起映亮了今日的漫漫长夜。

已至深夜，夫子婆婆的房间很早之前便熄了灯，外加两人今日本就有些烦闷难以入眠，索性就趁着这个机会相约一块儿出来舒舒心。

月下屋顶中央处放置了一张小木桌，伴随着桌上的两只酒坛，彼此相对而坐，享受晚风，细品酒酿。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白愁飞收拾好赶到时，王小石正和静静趴在那儿的大黄并排躺着，不过他似乎并未注意自己的到来，仍在原处发呆。若他没猜错，这小子八成是还在理着这几日发生的各种事儿呢。

不过白愁飞也不打算再给他愣神的时间，话虽没有多好听，言语间却也不乏关心的情绪：“穿这么少小心着凉，咱们现在可没钱看病。”

飘远的思绪这才被一把拉了回来，王小石也坐起身子，将望月的目光移向了对面的白衣公子。

入夜时分，除了习惯性唯一余下的那截束着发尾的细绳，白愁飞已将发绳尽数解下，如瀑的长发整齐地垂下，意外给这人身上平添了几分“柔”。而不同于平日的气质，忽而让他产生了瞬间的错觉：

此刻坐在自己对面的似乎不只是曾在那位在细柳一面之缘相识的白衣青年，倒更像是个落魄隐世的下凡谪仙。

所谓粗布麻衫遮不住的清傲风骨，莫非指的就是自己眼前的白愁飞不成？

恍神半刻，见白愁飞正一脸担忧地盯着自己，王小石用力地摇了摇头，仿佛要借此甩开自己刚刚那些莫名的想法，转移话锋：

“大白，你说我们现在在京城的生活也太难了吧。这住房难，看病难，挣个钱更难。我就想挣点钱给你买支笔吧，都不容易。”

见王小石应声，白愁飞这才松了口气。对方心情难得如此低落，却还想着自己画笔的事儿，心底暖融融的，轻声安慰道：“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走水的事，你也别在意。权当是天干物燥，掌柜的应该也能挺过来。”

凡事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这么赶巧，进两日连发的这么多起祸事全都落在他俩或是他俩身边的人头上？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他又如何不是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楚得很。不过是提来烦心，不愿说罢了。

王小石垂眸叹息，言语间多了几分真诚的歉意：“是我连累了掌柜的。”

“我今天就觉得不对劲，总觉得有人盯着药材铺。我当时觉得我看错了就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这掌柜的为人这么简单，肯定不会有人为难他的。那就是冲着我来的，是六分半堂的人。”

白愁飞闻言不由苦笑：“六分半堂……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我们都这副田地了，他还不肯放过我们。”

“不过——为难我们的，可不只是六分半堂，”白愁飞摇了摇头，对月举杯，“是老天爷。”

王小石还在暗暗思索之际，白愁飞杯中的酒水已然下肚。如今自然是买不起什么好酒，他们也自知没什么挑拣的资格和余地，这近一个月以来便一直是靠着这一样口味过烈但价格足够便宜的“烧刀子”消遣的。

辛辣之感一如既往地从咽喉迅速通遍全身，不过今日入口时却并无往日浓烈的酒水之味，反而更像是生咽了一杯苦水，一股浓郁的苦味，在口中、在心中，经久不散……

…………………………

王小石上塌入眠不久，白愁飞坐在桌上白纸前，静静地勾勒着什么。

一小部分已定了型，可也正是图画如今的形态，令他不由一顿，如何也下不去接下来的一笔。

此刻跃然于纸上的成作，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鸳鸯。

正是初次见面时王二嘴边不停念叨、自己却坚决不画的鸳鸯。

终究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心思愈发烦躁，白愁飞不禁蹙起眉头，接着以最快的速度将眼前的纸张十分随意地磋成一个大纸团，用力丢在了一旁，夺门而出，大步离开。像是十分排斥上面的东西。

王小石本就未眠，听见动静便迅速起身查看。不过拾起摊开地上的纸团时，一切了然于心，眼底的光亮黯淡了几分，神色亦有些复杂。

待打开房门时，却见要找的人正在头上屋顶静立着。

月光洒在他挺拔的长身上，映在他视野所见的侧脸上，尽显萧条与孤寂。

王小石终还是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等他慢慢调整好回房。实际上，眼前之景自己心里也在此时坚定了心底最终的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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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画山像山，画水是水，笔锋苍劲有力，乃是极品。只可惜，你看这周围……”

………………

“你画的这些，这都是阳春白雪呀，但是在这市井之下，都是下里巴人。谁能看得懂啊。”

………………

“我不会画那些东西，只会画我心中所想。如果为了赚钱去画那些东西，那是没志气的活法。”

………………

“一文钱不挣，也不画？”

“不画。”

………………

与王二相识时的情景种种涌入脑海，有那人劝勉自己改变的建议，也有自己始终要坚持本心的拒绝话语和态度。

现在呢？

王二没再强求任何，是自己——主动执笔画了那样一只鸳鸯。

不画，是对本心尊严的忠诚与坚守；画了，也只是对困境的妥协与让步。其实做什么样的选择，都没有错。就好比当初在牢里，倘若小石头不在身旁，倘若自己真的为生存向那碗扎眼的红妥协了，的确违心，却无人能说他何错之有。

和现在一样，都是为了活下去不是么？青云志自由梦，活下去的能力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去做梦？

他的抱负还未实现，若因为无力生存的问题白白栽在这里，他怕是如何也原谅不了自己的。忍辱负重罢了，他一路不都是这么过来得的吗？

只是……

如此一来，哪怕真的有一天登上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江湖之巅，每一次不经意间忆起在内心认出不堪回首的曾经都像是触动了扎在心窝的深刺，早晚会压得自己接近窒息吧？

他早已不是那个靠忍辱负重才能活下去的飘零人了，如今他有了活下去的能力，也有了可以并肩同行的伙伴，指引着他选择在正轨上前行。

所以，既然还未走上绝路，生存和骨气中追求，他便一样都不会放弃。

说服了自己，心中可算是宽慰了些，虽说不过赚钱的事仍然压在心头，但好在心里有了底，还是先将就些，等他们心里有了主意再说。

…………………………

翌日清早，两人仍如往常般分道扬镳，王小石说自己忽然有了新主意，先去试试手，让白愁飞先去安心摆摊便可。

虽心下疑惑，可自己一向是信任这个好兄弟的，更何况王小石头脑本就灵光的紧。及此，也不再多说，便支持了这个决定，放心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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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安宁今日本欲去找白愁飞的，却见所经之路附近有一方地带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许是在看什么热闹？

她可向来不是个好事的人。不愿久留，快步移动不短的距离，只是正欲离开之际，却听见一道极为熟悉的声线：

“这一个铜钱就一个石子儿，你们要砸中我，铜钱就归你们，你们要砸不中我，这钱就归我了，就这么简单！”

王小石？

亦安宁闻声皱了皱眉，重新回身过来，不过这次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人群不远处的木桌旁，坐着一个袭黑衣身材偏壮硕的男子——六分半堂十堂主，鲁箭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