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力

阿秀及时叫住了顾一野，他本想不顾阿秀的阻拦，上去教训教训那些出言不逊的人。转念一想，乡村的社会环境是不一样的，人与人之间密切交往，抬头不见低头见，错综复杂。他上去教训了人，出了气，他在这里的时候，其他人自是不敢造次。可他不能天天在这里，他走了，阿秀还要继续在这里生活，她怎么办？

思绪万千，却也只是一秒闪过而已，在阿秀看来，她一开口顾一野就已经站在了原地。

阿秀走吧，客车快到了。

她的声音有些飘忽，垂着头，双手死死地握着布包挡在身前，防备和屈辱溢于言表，刺痛了顾一野的眼。

一瞬间，巨大的无力席卷了顾一野的全身。

早就想过的场景，早就预料到的处境，原来想过再多次，都比不上直面一次。

原来是这么难熬。

阿秀她，这一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的吗？

顾一野阿秀，他们……

顾一野跟在阿秀身后，声音干涩，说到一半就不忍再继续。

阿秀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她没有回头，淡淡地说

阿秀都是些闲言碎语罢了，你没在农村生活过，都这样，没恶意的。

说到这里，阿秀稍稍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顾一野，又说

阿秀抱歉，害你也一起被编排了，你，真的不该再来了的。

顾一野怎么能这么说，是我害的你才对，是我突然过来……

他们在这里互相争着揽过责任，可两个人又错在哪里了呢？他们错了吗？

没有啊！

是那些人出言不逊！

是那些人空口说白话！

是那些人什么都没看到，却自己心思不正口出恶言！

顾一野从没有一刻比这一刻更理解张飞最后留下的那一句“后悔”。他从未想过让阿秀为他守活寡，所以他后悔，因为他知道他一时冲动下的事实婚姻将会给阿秀带来怎样的灾难，在粤东，这就是耽误了她的后半辈子。顾一野想过，却没想过，原来这里的环境远比想象中更艰难，更污秽。

前两次，他只是看到了阿秀支撑这个家的辛苦和贫穷，这一次他才真正看到那些远比贫穷更可怕的精神折磨。

他不由地想，张飞在最后的时刻在想什么？是不是已经料想到了如今？知道阿秀将面临怎样的人间地狱？

顾一野意识到，不是什么困难都能跨过去的，阿秀就算再坚强她也扛不起她想抗下的责任，这些本该是张飞的责任。

右手开始猛烈地颤抖，顾一野死死地按住，指甲隔着半袖陷入肉里。他张嘴无声地大口呼吸着，盯着前面趔趄的背影，死死忍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痛呼。

这一切不正是他决定照顾阿秀，并和她组建家庭的原因吗？只是之前的猜测映入了现实而已，早就想过了不是吗？

在这个被传统宗族观念牢牢笼罩住的小村落，无论是孩子还是婆母都是男方家族应该承担的责任，而不是丧偶守寡的新妇。尽孝，养子，都是阿秀选择的重负，她本可以选择更好更轻松的生活。

但她放弃了，她把自己也放弃了。

对阿秀来说，责任和照顾他人的生存比自己更重要。

可她忘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若是没有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代替张飞的空缺，不仅会坍塌，还会葬送了她的人生。

不！顾一野抬头，看着阿秀为了照顾家庭而剪短的头发随着风晃动着，他想，也许，阿秀没忘，她只是决定牺牲自己了。

这是代价。

阿秀为了张妈妈和小飞的生存，而付出的代价。

就像他的决定一样，这是被人护在身下活着回来的代价。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张飞的家人在苦难中沉沦，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去填上他的罪恶，他要赎罪，一条命的罪，这才公平！

这是他选择的命。

从一开始，这就不仅是阿秀一个人的命，也是顾一野的命。

某种意义上来说，顾一野觉得，他和阿秀是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