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于安榭而言是一段新奇、有趣,甚至称得上美好的旅途。抛开一切身份与立场的桎梏,无忧无虑地在纯白冻土里冒险,至少比成日在武魂殿里勾心斗角舒服多了。
没人盯着他的行为会对武魂殿的声誉产生什么影响,也没人整日唠叨着让他赶紧提高修为然后继承那个该死的大供奉位置。安榭很讨厌千道流,不是一般的讨厌,他知道那个老头对他所有的关注就是为了等老头死后有人继位让天使一脉不至于凋零。更别提还有个教皇殿要抢人,他这个首席的位置刚好处在教皇殿和供奉殿之间,天知道他整天虚与委蛇有多累。
如果要抱怨武魂殿,安榭可以不带重复地骂一天。每天都有完不成的任务,要讨伐的邪魂师永远也杀不完,还要在一堆封号斗罗里像皮球一样滚来滚去。没人记得他只是一个刚刚四环的40级小可怜。没办法,谁让他是被武魂殿捡到然后一手打造的凶器呢?
他无法离开。
但凡他表现出一点点撂挑子不干的意图,就会有一堆长老追上来,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干嘛要和大供奉作对。安榭很讨厌被操控,他渴望自由就像飞鸟渴求辽阔的天空、游鱼向往深远的海洋。但是就目前来看恐怕连武魂殿门口保安休假的时间都比安榭多。
那又能怎么办呢。有数不清的人上赶着前仆后继要给武魂殿当狗。安榭避之不及的工作在他们看来可能是讨主人欢心最好的投名状。安榭在武魂殿里听到过无数次旁人对他的艳羡,什么“风口浪尖的大红人”,“长老们最疼爱的小辈”。前一个还好,后面那个他听了恶心得想吐。
安榭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一定存疑。表面的岁月静好不过是用于掩饰权力交锋暗流涌动的幌子。你看鬼魅和安榭平时卿卿我我,但安榭要是去问鬼魅自己的过往,鬼魅一定三缄其口。
好吧。看在鬼魅让他饱了眼福的份上,安榭不怪他。但是讨厌的千道流,安榭发誓这辈子一定要报仇,让死老头也体会一下连续工作一个月不休假的痛苦。
他的思绪飘得有些远了,从几个月前的那次旅行又转换到什么时候才能从武魂殿辞职。玉元震叫了一遍他的名字,安榭没有听见,眼神放空地发呆,莹白指尖搭在扶手上无意识地抬起落下。
“……安怀沄?”
安榭这次听见了。他眨眨眼,抬起脸向玉元震扬起一个无辜的笑容:“刚才有点走神。”
玉元震没有跟他计较,目光掠过他湿漉漉的、贴在背后的长发,双眉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怎么又让头发湿着?”
他们一起在雪原旅行的时候安榭洗完澡就不爱吹头发。虽然只是用魂力烘干一下的事,但如果没有玉元震盯着他,他是绝对不会吹的。
当然了,那时安榭叫云倾月,而且是个如假包换的娇气小姑娘,只不过打架的时候比谁都狠。他们初遇时安榭就正摁着一个猥琐男往死里揍,直接废了猥琐男两条胳膊。玉元震丝毫不怀疑如果当时他上去拉架安榭会连着他一起打。
而他们结缘也是因为安榭揍完人心情很好,看见路过一个帅哥就吹了声口哨,非要缠着他一起喝酒,聊起来后发现帅哥也要进雪原,于是厚着脸皮拍板决定做个伴同行。玉元震还记得安榭喝醉了,搂着他的肩膀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很强绝对不会拖后腿,然后傻乎乎地直接在酒馆露出了四个黑色的万年魂环。
不会拖后腿,指还没进雪原就成了最显眼的众矢之的。
玉元震没办法了,只能拖着喝多了的安榭在掌柜惶惶不安的目光里要了一个房间。然后看着他躺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自己在沙发上凑合了一个晚上。
安榭也想起了雪原的那段日子,耸耸肩:“反正又不会感冒。其实我想过要剪短的,但是好不容易留这么长,剪了倒可惜了。”
青年雪白色的长发及腰,如同一悬飞流直下的冰瀑,末尾盛开着大片火红的蔷薇,在扑面而来的冷白里熠熠燃烧。他身上芝兰玉树的气质太过特殊。长发不仅不显得女气,反而衬得他身姿挺拔、仙姿玉骨,连发尾在空中翩翩划过的轨迹都透着矜贵与高雅。玉元震回想了一下之前云倾月的长相,模糊间竟觉得还是现在的安榭看着更顺眼一些。
并不是说云倾月不好看。而是玉元震看见了安榭摒弃所有伪装最原本的模样,一时间所有的心神都被夺去了。
尤其是,他的眉眼,勾勒着云倾月所没有的清高冷傲。
很难想象安榭和云倾月是一个人。那双狭长摄人的凤眼在云倾月的脸上是魅绝天下的灵动出尘,犹如出没于桃花丛中不谙世事的小花妖,眼波流转之间裹挟着干净明艳的魅意。放在安榭脸上就是凌厉冰冷的漠然,暴虐因子在暗处危险涌动。只有在主人笑笑时,轮廓才柔和下来,上挑的弧度比糖霜还要甜蜜多情。
但在他漫不经心之时,寒冽刺骨的凤眸就真成了一柄凶器。眼尾本该妩媚的薄红色,这时也凶狠逼人起来,阴冷地盘踞于青年苍白的肌肤上,像毒蛇吐出鲜红的蛇信子发出警告。
曾经有闲人排过一个大陆美人榜。七宝琉璃宗千金宁荣荣由于年龄尚幼但是未来可期屈尊排在了第七;天斗学院独孤雁妖异英气,因武魂的神秘性位居第六;月轩轩主唐月华,气质温雅、高贵成熟,魅力无可比拟排在第三。
而美人榜第一,虽然始终没有具体说明,但几乎不论男女,都默认了这个第一应该花落谁家。
武魂殿首席执行官,安怀沄。
“不染胭脂俗粉,不入凡尘,指尖刻年轮。不染朱砂红尘,许一世情深。”
倾月逐浮暮,怀沄沁洄漪。
没人可以在他祸国殃民的容颜下幸免于难。
安榭并不知道玉元震在想什么,就算知道了也浑不在意,他肯定认为自己完全配得上美人榜第一的位置。他搁了手中茶盏,慢悠悠地抬眸望向玉元震:“对了,玉宗主若是觉得不习惯,我可以变回云倾月的模样与你交谈。”
这人的一肚子黑水,这时候又开始恶劣地冒泡。
玉元震确实有点不自在,但也只是一点。他本想让安榭不必麻烦,瞥见安榭尚且湿淋淋的发尾,却不由自主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睡觉前还是吹干头发吧。”
安榭勾了勾唇角,嫣然一笑:“好。”
他抬起一只修长漂亮在灯光下白得耀眼的手,轻轻一碰佩戴于右耳上的黑曜石耳坠,阴翳漆黑的宝石深处蓦然划过一道飞逝的流光,透过黑曜石灿然绽放。
窗外隐约有乌啼惊扰了夜,汹涌暮色翻滚堆积。不过几息的时间,当屋里再响起说话声的时候,已经是个甜甜的少女声音了。
安榭的衣服在娇小的少女身上大了一圈。宽宽的袖子掩过双手,浴袍下摆也几乎拖到地上,倒更像一件长裙。她窝在椅子里,像被层层包裹的娇嫩花朵,天真地等待谁将她采撷。
玉元震盯她,视线是自己都未曾发现的炙热。
少女跳下椅子,差点被浴袍绊倒,笨拙地踉跄了几步。她面上有点挂不住,脸颊发红,干脆直接坐到玉元震腿上,端着甜甜软软的嗓音问玉元震:“玉哥哥要帮我梳头吗?”
女孩娇妩的凤眼亮晶晶的,好看极了。
玉元震闻到了萦绕在少女身边一缕百转千回的馥郁甜香。若有若无的玫瑰香氛随着少女的呼吸而在空气中荡漾,肆意地绽放着甜美的芬芳,胸腔里的心脏也掀起一场炽烈滚烫的热浪。他喉咙有些发紧,魂力凝聚于指尖伸进少女发间慢慢往下捋,轻而易举地把水珠蒸发干净。而后他收回手,鬼使神差地放到鼻尖嗅了嗅。
也是香的。
少女因为他的动作愣了愣,双腮红晕愈发明显,轻推了他一下低声恼道:“你干什么……”
玉元震慢悠悠地把她脸颊上的红霞揉开:“先投怀送抱的反倒害羞了?”
还真是同雪原时一模一样,毒舌的本领丝毫未减。
安榭不想再听他奚落,所以堵住了他的嘴。
*
今天是仲夏节最热闹也最狂欢的一天,仿佛晚起床一秒就是对节日的不尊重。老早宁荣荣就来敲天珠阁的门。安榭浑然不觉依然酣睡,但玉元震清醒得快,意识到当前境地后把安榭从被窝里抱出来,开始给他找衣服。“乖宝别睡了,咱俩要被捉奸了。”
安榭睡得正香,哼哼唧唧地指责玉元震扰了他的美梦。玉元震一概好脾气地受着,认真地给他套上武魂殿的制服,看到袖子长了一截时才突然想起什么,轻轻一敲他的额头。“阿沄最好变回来,不然武魂殿的首席就要变成圣女了。”
安榭含糊不清地嘀咕了一句什么,玉元震只听到一句“黑曜石”。他想了想,拉着安榭的手碰碰他的耳坠,怀里的少女遂摇身一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清俊青年。
“倒是好玩。”玉元震评价道,替他扣上腰带,抚平翘起的呆毛,最后在他眉心、鼻尖、唇珠依次落下一吻。“我先走了。乖宝中午见。”
安榭敷衍地胡乱点点头。
宁荣荣性子急,开始敲第三次门,安榭才揉着眼睛慢吞吞地过去给她开门。房门刚刚拉开,宁荣荣就迫不及待地扑进安榭怀中:“怀沄哥哥,仲夏节快乐!”
安榭最近都忙着出任务,算算日子,他们已有月余未见。宁荣荣盼啊盼,总算在仲夏节把她的安榭哥哥盼来了。
安榭揉揉她的脑袋就把粘人的小粉毛拎走,变魔术般地拿出一个精致的包装盒,塞给宁荣荣:“镜花堂最新款的Forever Rose,仲夏节礼物。”
小姑娘笑开了花,欢欢喜喜地拽着安榭往外走:“谢谢怀沄哥哥!我也有礼物送你。”
安榭眨了眨眼:“哦……?”
早上的空气格外清新。安榭被微风一吹,总算清醒了,刚想问宁荣荣来多久了,注意到映入眼帘的一个大雪人后,愣在了原地。
说实话,大雪人堆得并不算好,歪歪扭扭的胡萝卜鼻子要掉不掉地插在它的脸上,两只树枝做成的手也一长一短,宽瘦不一的躯体已经开始融化。但放眼望去,周围的积雪几乎都被用完了,不远处还堆着几个失败品,相比之下安榭眼前的确实是最能入眼的那个了。
宁荣荣期待地盯着安榭的表情。
安榭眼尖地看见了雪人后面露出来的一个蓝色衣角。他有点想笑,特意问了一句:“荣荣,这是你一个人做的吗?”
宁荣荣撇撇嘴,哼了一声:“还有两个家伙。”
于是安榭看见从大雪人后面走出来两个模样相似的少年,一个嬉皮笑脸,一个优雅沉静,朝他异口同声道:“仲夏节快乐。”
安榭笑了。他瞳孔里一抹冰蓝色飞速闪过,一只手背在身后向宁荣荣比了个手势,而后对着他们勾起嘴角:“过来。”
玉天恒心里痒痒的,听见安榭的话不假思索地跑过去。玉天心故意落后一步,因为他看见了宁荣荣悄悄挪到了旁边。
果不其然,几秒后,跑在他前面的玉天恒成了第二个雪人。
始作俑者和帮凶都笑了起来。玉天恒恼怒地拍掉身上的雪,却见安榭笑得开心,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附在他耳边声色带笑。
他说,仲夏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