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仪，我路过十年凝视你的双眼》

：佳仪，我路过十年凝视你的双眼

你好，天真的、倔强的，犊羊一般瘦弱却执拗无比的小佳仪，你匍匐在地，满眼泣色，唇舌却比你的毒药更配做杀人的刀。我看起来像高高在上的独裁者，从你皲裂干燥的唇尾坠落下来，变成了你藏恨卖乖的利齿中一位可怜的、未获救赎的长辈。这让我感到十分新奇，难道我，或者说于每条终将抵达无尽幽宇的、共享肉体与痛苦的我们，无家可归同样又无恶不作的残破灵魂，也竟配得到所谓的“救赎”与“幸福”吗？从未见过你这样正派愚昧的女巫，明明是恶的花，却企图奔赴灿烂的、无数个刘佳仪从未执拗生长的罅隙而去。看着你被淤血腻湿黏重的眼皮慢慢坍塌，下一刻被你轻眨一下，又生动起来，我禁不住拂拭开你湿乱的碎发，而后轻笑着晃了晃眼——别怪我，小佳仪，做秉毒杀敌的行尸走肉变得太默然、太死板，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八岁的刘佳仪了。在湿了的鬓发与缥缈的雾烟里与你相凝视，犹如把一柄迷蒙中满是水雾的残镜自怜：灰蒙蒙的眼，通红的眼眶，紧蹙严肃的眉毛，抿起便变苍白的唇，营养不良泛黄枯凋的发尾，只有粗重的呼吸才能暴露你的紧张、愤怒、计谋…毋庸置疑，这些都很像我，我们是一等一比例放大的，堰塘的水里生长的花。我是不忍对“花”下手的，更何况你的名字是佳仪，让我在这张我阔别已久、抛却已久、遗忘已久的脸前思虑你的死亡，我并不是白六（最值得所有的佳仪都痛恨憎恶咬牙切齿的疯子），做不到在你只能孱弱无辜地喘息之时，狰狞地折断你细软的脖颈。既然这样，聪明的你猜猜接下来：当我将你这双雾蒙蒙的眼睛用毒药腐蚀浸烂，直至它再次烂成两株落败的花，你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仓皇地搽开血迹、向我呲牙咧嘴地表白你对“他”的忠心呢。其实我垂眉，看见你娇怯的影子生长在白柳的影子下，你将小小的手掌变成一朵苞，攥布娃娃一般攥住那个阴晴不定的男人的衣襟。那时我便好奇，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健康的婴儿肥？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幼稚又艳俗的丝绸蝴蝶结？什么时候甘愿用你那轻盈的皮鞋与男人的脚后跟相依偎？当我设想了你无数个或理想主义的，或受胁迫的，或攒满憎恨忳恶的回答后，你的眼睛上淋了一场雨，雨下得你满身湿，你的肩膀发着很轻微的颤，用很不服气的眼神对我说：是的，我将他——刘佳仪眼中最恶心最憎恨最想逃离的人——以灵魂与肉体自由的名义，珍重地将他视作八岁的刘佳仪的兄长。

佳仪，我承认我惊诧地一挑眉，下一秒便立刻察觉荒谬地哂笑起来。你是奇怪的小女巫，跟我所途径又错过的每一个“刘佳仪”都不一样，你让我感到困扰，就像白六会因为白柳奇怪又执拗的决定感到疑惑那样，我们没有灵魂，而你是有的，你鲜活坚定的一部分在我眼前燃烧着，直至将我冷漠的情绪烧烫。你对我做的这一切，不留余地、果断又全力以赴地与我抗衡纠缠，竭力释放女巫应赋的价值，不惜榨取你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是因为你对他们抱有除恨以外的感情，你要救他们，所以才想赢我，是吗？尽管我用这双从刘怀眼眶里挖出、又安置于我眼中的眼睛看向你，尽管在致死的腻雾浑烟中，你孱弱得只能蜷缩着微微呼吸，尽管你被一个跟你长得几近一模一样的女人折磨得爬不起来了，脸色惨白如溺水之人，你也依旧拿这双雾蒙蒙、阴甸甸的眼睛看向我，好似你的眼是两柄刀，能将我从你面前狠狠地剜死。是啊，我们当然是共享可悲可叹的、痛苦卑贱的命运的“怪物”，所以我同情你，让你死得痛快一些。但是我倏然又后悔了，蹲在你面前与匍匐在地的你勉强平视的时候，你的睫毛挂着湿，坚定得像一头呲牙咧嘴的小兽，你不是不怕，佳仪，只是你在乎他们甚于在乎你自己。我倏然很想听你接下来究竟会说些什么，脏得不成样子的小瞎子，恶劣地得逞般笑起来，那一瞬间你佯扮的懦怯皮囊才被你亲手捅破了。可是佳仪，你并不是木柯或是…刘怀那样的刺客，你的刺杀毫无价值，在我眼里等同于你明晃晃献上一封漂亮的邀请函，很真挚地告诉我：大姐姐，我要偷袭你了哦。还是太不成熟了，佳仪。你气急败坏时软撑的腮便瘪下去了，两手空空，只剩被毒药侵蚀破烂的襟尾被你淘气地攥进手掌，眼神游曳着如一条觅食无能的蛇，不甘地咝咝吐气。可惜我教不了你，那些残忍、冷漠、血腥…乃至所有不近人情的道理，是该由白六或白柳教给你的。我只是一个失去了灵魂的躯壳，一柄兴许过不了多久便会被抛掷遗弃的生锈了的刀，和恶相生、与恨苟活，但恨到现在，我已经不知道“爱”究竟是什么了。好像我本来就不是人类，关乎“情”的，除了恨以外，都与我无关。佳仪啊，我胡乱生涩地拭干净你眼角未枯涸的血，听我轻轻地讲给你听，刘怀被我和牧四诚虐杀至死了，他的遗体缺失着双臂和眼睛，在我们失控扭曲的嘴脸中，慢慢地看他流出的泪变成如注的血。再往后，某种情绪如风一吹就散了，我迟钝地想，这原来是将“爱”亲手扼死的空茫。好像从此以后，我活在世上，就再也没有可以爱我的人了。

然后，五栋楼里瞎着眼睛、空荡着襟袖的刘怀与我们相遇了。他很笨，懦弱又凡庸，当了鬼还被鬼欺负，我和牧四诚把那些恶鬼赶走，他竟然还说谢谢。笨死了，明明是我们把他杀死的，是我们让他不存活于世，却还要受着难以割裂的痛苦。他就这样空着袖子，张着没有眼珠的眼睛，整个身体都是空空的，一边哭，一边笑，不停地对我们喃喃：你们活着就好，你们活得好好的就好……

其实我和牧四诚早就想逃走了，佳仪，刘怀太笨了，我们活得一点都不好，生不如死，可我怕即便我死去，残破的灵魂还将继续黏湿着白六欲杀之人的鲜血。那天我就站在刑讯室的单面镜前，身旁站着白六，他那双眼睛永远笑眯眯的，我恨不得剜掉，再把它放进刘怀的眼眶里。可惜他不配，他的眼睛肮脏下贱，释袒欲望过恶得浑浊不堪，他要我冷静无情地用刘怀的眼睛看着，看着丹尼尔是怎样折磨已经死去的刘怀，听他撕心裂肺地痛喊。我知道他一定很痛、很痛，痛到整个灵魂都被折磨得不停颤抖，僵硬的肉体再次遍体鳞伤。明明他在被我杀死那天，被我和牧四诚痛下狠手地失控虐杀报复那天，他都没有那样声嘶力竭，撕心裂肺过。在那一刻，白六才用轻飘飘、什么都无所谓似的语调警告我，不要再反抗他了。我几乎想愤恨地大笑，可我不知道这笑意从何而来，又为何有愤有恨，呼出的气冷透了，冷得我牙关紧颤，满肚子的笑堵在喉口——我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于是，佳仪，我将这哽咽不出的痛苦和你一起品尝，分享一半我冷漠的灵魂，因为你是独特的，出乎意料地长成了一株尚未被玷污的，幼稚天真的花。可是就连你这样特殊的和我共命运的个体，也同样在八岁，这样年幼迟钝的年纪，被白六（白柳）哄骗买走了灵魂。那么，执拗的、聪明的、不愿服输的你，在白柳面前，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你会变得可恶吗？会变得杀人如麻吗？会咬牙切齿地憎恨所有男性吗？会在白六的诱导下亲手虐杀自己的哥哥……抱歉，我记起来，在这个世界线八岁的你，也已经不再拥有“刘怀”了。即便你冲动愚笨的感情与我的理智分道扬镳，即便他曾使你遍体鳞伤、痛苦难捱、几近夭折，你依旧亲昵地将他亲手缝制的布娃娃攥在手里——这很使你有安全感吧，佳仪，方才你也是这样的动作，用小小的手掌攥住了白柳的襟袖。

可是我不懂，佳仪，你又让我感到困扰了。为什么你要像攥住刘怀留给你的玩偶、攥住白柳的衬衫那样攥住我呢？你要对我说些什么？

刘佳仪，为什么你要一言不发地抱住我呢。

我还没有来得及由惊诧转为戏谑的哂笑，没来得及掩饰某一瞬时的狼狈与寞然，你便倏地不按常理出牌，让我溃不成军了。小女巫，这实在是一个非常精确的计谋。我不知道怎样处理这样的情况，白六教过我如何借刀杀人，如何佯扮可怜，如何杀伐决断，但没有教过我，如何对待一个八岁小女孩的拥抱，她的眼睛便是我的眼睛。刘佳仪，你真的不怕我吗？不怕我一回头把毒药喷在你的身上，让你痛苦地死去吗？我是白六手下杀人不眨眼的杀手，是失去了“爱”和“自由”的、和你外貌相似及深的躯壳，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和哥哥，我十恶不赦，是一个可怖的女人。佳仪妹妹，不要对生来就被困在反派阵营中的女巫投怀送抱，不要把自己的脖颈、后背完全暴露给一个坏人看啊。把你弄哭了，我是不会哄你的。

你固执地打断我的话，说起了我听不懂的，也并没有经历过的名为“刘佳仪”的人生。令我第三次困惑的是：你竟然认为“刘佳仪”是幸福的，你竟然认为你得到了那飘渺虚无又充满谎言的“爱”。可是当我垂眉，看见抱着我的、小小的你，我盯着你头顶的发旋看了很久，几乎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任何反驳你的话。一个八岁的小女孩，编织了一个企图让十来岁的杀手相信的童话，她说，有很多人爱刘佳仪，刘佳仪被放在千万叠爱的织锦里，快乐地、健康地长大。所以佳仪学会了穿蕾丝边、荷叶领的蓬蓬裙，有人给佳仪编头发、买红豆饼、煮早餐粥，她可以骑在某人的肩上肆意地大叫、欢呼，可以闹小脾气，可以和二十来岁的大学生恶劣地拌嘴。她竟然对我说，他们都对刘佳仪很好，他们都很喜欢刘佳仪。佳仪，你轻轻地将手臂绕上我的脖颈时，我便不会冷漠地、正常地呼吸了。你灰蒙蒙的眼睛看向我，但我总觉得那里头含着闪亮亮的云光，一闪一闪，像星星一样，和我是不一样的。你很幸福，很勇敢，能够大声地肯定“爱”与“被爱”，你真的是被爱着的。这样的话，我也没有理由不爱你，不相信你了。所以我愿意抱住你，就像你跑过来抱住我那样，尽管我的动作太缓慢、太生硬，但是我愿意抱住你，因为你是我踽踽独行这么久，看到的惟一一个得到幸福，慢慢长大的佳仪。你的肩太瘦了，落在我掌心的头发还是有些营养不良的蜷曲，只有埋在我肩头的腮是鼓鼓的，有婴儿肥，那是被正常对待、甚至被宠爱的孩子才有的健康。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有那么多珍重你的、保护着你的、温柔强大的哥哥们，那很好。如果白柳真的跟白六不一样，他不会对你的灵魂锁下镣铐，只教你如何编麻花辫、扎高马尾，而不是教你如何使用毒药去杀人以满足他永远也填攒不满的欲望，那也很好。希望你永远像你今天告诉我的这样继续生长下去，直至真正长成一株漂亮的、自由的、强大的花，如果我们还能再相见，我一定要来听你亲口描述你所拥有的“爱”与“幸福”。当然，我并不想我们再相见了。我会相信你的，狡猾的小女巫，我相信有那么多人爱着你，尽管我不曾经历。谢谢你告诉我，让我知道在这偌大的宇宙中，总有一个刘佳仪，是幸福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