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沈翊断断续续的哭泣碎在被风压裂的灰云里，杜城怔怔的低头看着沈翊的发旋，凌乱的发梢，有好一会儿，他都忘记了呼吸。
所以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他缓了缓后伸手将沈翊垂着的头轻抬起来，弥望的是莹然的星光，他嘴唇颤抖着，说话间是惊喜也是慌乱，
“你说什么”
“沈翊，你刚刚说什么，我，我没听清”
面面相觑，是两目星球相撞，不过是在比谁先心软一步。
“...好冷。”
沈翊答非所问，杜城却是了解了他的意思，他知道沈翊的傲气，这个东西无论是时间还是他都无法磨灭掉的。但他知道，是他心软了。
他扭头抹去就要掉下来的泪水，脸上带着释然的笑。
“下午没什么事，你跟我回家换套衣服”
“你家哪里有我的衣服”
杜城擦了擦他的脸，浅笑盈盈对上沈翊疑惑的眼神，
“有。”
猛烈的海风吹散了乌云，这雨到底是没有下起来，海际上映现出半边太阳，云朵浸透了光和热，一切色彩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
他们打车回的家，杜城拉着沈翊进了屋子，让他随便坐，他去拿衣服。然而沈翊只是在玄关处乖乖的站着，他鞋底沾着沙，浸着水，往里走会弄脏地板。
杜城没有换住处，这个地方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这是沈翊七年前住过的地方，是被称作“家”的地方，而今再度回到这个地方，他显然有些局促不安。
杜城没让他等太久，很快就拿着一身衣服从卧室里出来，一眼就看到沈翊还提着包站在门口，可怜巴巴的，连视线都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心像是被轻轻捏了一把，酸酸涨涨的，他轻叹一声，走过去从旁边的鞋柜里拿出来一双拖鞋放到他脚边。
“鞋子我去给你烘一下，先进屋把衣服换上吧”
————
沈翊站在杜城的卧室里，怀里还抱着杜城塞给他的那套衣服。
一套浅蓝色的牛仔外套和裤子，大约是放在衣柜里很久了，颜色好像都黯淡了一些。
沈翊伸手抚过衣服上细密的针脚，深浅不一的压痕，衣服上面还沾着几块油彩，把原本柔软的布料黏起一个粗糙的边，手指划过轻轻割着他的指腹，隐约能闻见一股木柜的湿潮气味，指尖是湿漉漉的旧忆，耳边是穿过斑驳徂川的悉悉风声。
是他的衣服没错，是七年前他的衣服，是七年前杜城给他买的。
走的时候，明明把东西都带走了，这件衣服，应该是不小心落下的，杜城居然还留着。
他比七年前瘦了许多，外套穿上后肩膀处略有些大，他扯了扯衣袖，把湿着的裤子挂在手臂上后便走了出去。
杜城家里是开放式厨房，此刻他正在料理台对面，插着腰背对着他站着，听到他的脚步声后，便拉开面前的微波炉，从里面拿出了一杯牛奶，朝自己走过来。
“吹了这么久的风，驱驱寒吧”
杯子放进了自己手里，手臂上的裤子也被杜城顺走，走到不远处把它塞进烘干机里。
“你瘦了，衣服都不合适了。”杜城指了指沈翊的肩膀。
这衣服是他买给沈翊的，当时穿的时候很合适，可如今看起来却有些肥大。平常在警局，沈翊都是穿自己的衣服的，平平素素的，跟以前的风格一点都不搭，所以他也没看出来，他竟是瘦了这么多吗。他是把所有精力和耐心都放在了沈小暖身上，却忘了照顾自己吗。
手里的牛奶是恰到好处的热度，沈翊坐在沙发上打量着这间屋子，其实没什么变化，甚至木头置物架上还沾着颜料，杜城应该是工作忙，不常回来，所以没时间打扫屋子，家具上都铺着一层尘。
“我有一次回家找份文件，怎么都找不到，后来你猜在哪找到的”杜城走过来坐到他身边，双手交叠，转头看向他，“在沙发底下找到的，我那会儿就在大厅里转，然后我就看见沙发底下露出了一小片儿衣角，然后我就拿着手电筒趴在地上一看，那份文件在里面，你的那身衣服也在里面，我就说是不是你帮我呢”
杜城语调上扬，带着笑意，听得出来他是想让沈翊放松一点，他感觉到沈翊很不安，从进来到现在，他一句话都没说过。可沈翊还是握着那杯牛奶，明明是适口的温度，他却一口没喝，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来一下。”杜城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出窍的意识拍了回去，随后向书房走去。
沈翊亦步亦趋的跟着他，来到一个置物柜面前，杜城掏出钥匙缓慢的插进锁头，转动，他打开过这把锁无数次，却又像从未打开过一样陌生而又生涩。
“咔嚓”一声，杜城双手拉开金属柜门，随即后退一步，让沈翊走上前。
映入眼帘的是各类新闻剪报，照片，凌乱的记号笔，参差不齐的便签，还有那张刺痛他双眼的黑白人像，无不例外是关于雷队当年的案子。
他目光凝住，“你搜集到的资料，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
“我没跟你说过怎么遇到雷队的吧”杜城从柜子里拿出来那个放着他和雷队合影的相框，他摩挲着薄薄的玻璃，像是当年炎热夏日里那瓶冰凉的汽水，“我那时候被很多人围住，被他们打的头晕眼花，不过还算幸运，我带了一把小刀，我站起来拿着刀对着他们，但他们还是挥着拳头冲我过来了，大概是觉得我不敢真的捅他们吧”
“第一个人过来的时候，我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我不想再被打趴下了，这一刀下去，也许我就进去了，但是我不后悔”
“然后我突然就被人攥住了手，对面的人冲他喊了声雷叔，之后就跑了”
“从那天起那群人再也没有找过我麻烦，我去问过，才知道他是警察，我还记得那个带头的人看着我那害怕的眼神，他说雷队告诉他们我是他们家的人，如果再找我麻烦，就以故意伤害罪来衡量”
剩下的事情，沈翊就都知道了，如果当初雷队没有拦住杜城，他那一刀下去，即便他是受害者，后半辈子也就都毁了，他不会再遇到警察杜城，不会再有人将他从云端接到地面上，不会再有人分享给他世间烟华，花晨月夕，他和杜城就会像两条平行线一样，再无交集。
他现在知道，为什么杜城对他师父的死这么在乎，那是拉自己出深渊的一只手，是无尽大雾里的一束光，是点燃黑夜的一星火。
杜城小心翼翼的移开警帽，拿出底下的一个卷着毛边的档案袋递给自己，上面清清楚楚用墨笔写着雷一斐三个字，时隔多年依旧涅而不缁。
他说这是雷队办的最后一个案子，也就是这次，他童年的照片被曝光了出去，然后就找到了他来画像。
“那天我抓到了一个流窜多年的惯犯，想找他一起庆功...然后，就出事了”
“要是那天我没有约他就好了”
杜城的声音越来越小，沈翊眼看着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这件事扎在他们两个心里这么多年，谁都不会比谁好过多少。
“这事不怪你。”
他伸手拉住了杜城的手，很快杜城便更紧的回握住他，往自己的方向一带，沈翊就落入他的怀抱，他侧着头去贴近沈翊的发，连眼睛都不禁阖上，他顿了顿，语气又慢又缓，像是深夜的溪流在静静流淌。
“我现在知道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是我，还是那个记者，或者是你，追根到底师父都回不来了。我只能多努力一点再细心一点，替师父多救一些人”
“你来的时候，我处处针对你，把你当作我的宣泄口，其实，不只是因为那幅画的缘故，我那时候不知道小暖是我的孩子，我那时候真的是昏了头”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对你好，不是要可怜你，不是因为小暖的缘故，更不是因为愧疚，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彼此。”
杜城这是在告诉自己，他已经决定要放七年前那件事走了，他也想要他放过自己，但别人可以，可沈翊不行，那件事永远刻在他心里，从前是无能为力，而现在他已经有办法去记起来了，又怎么能轻易放弃。
“杜城，我想请你帮我个忙。”沈翊沉了一会儿，从他的怀里抬起头，说道。
“不行。”
“我还没说是什么。”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我说不行。”
杜城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不过是帮他找到濒死的边界，好让他记起凶手的脸，虽然他有把握，但是他怎么忍心让那个连七年前的外套都撑不起来的人一次一次的坠入濒死，他已经失去师父了，不能再放沈翊走了。
但他终究低估了他家小猫的倔强。
“杜城，我不会放弃，也不能放弃，你不会每时每刻都在我身边的”
“你说过你相信我，我同样也相信你”
那双眼睛直直的注视着他，在七年里曾无数次出现，梦寐了千百个深夜与黎明。
八十一、
地点最后选在了游泳馆。
他总归要逼自己狠下心来，他在这里，总是要比沈翊一个人去不知深浅的试探要好一些。
泳池有六米深，足以模拟海底。沈翊站在自己旁边，呼吸颤抖着反复，他死死握住把手，手背上的青筋都让他用力到凸起。片刻后，他松开了把手，那件不合身的外套脱掉后，没了掩盖的单薄身形再次刺伤了杜城的眼睛，他看着沈翊往前几步，肩膀都在微微颤抖，他正想说要不改天再试，沈翊就跳了下去。
他是不是太轻了，以至于都没有溅起多大的水花，水面浅浅的波动了几下便平静下来，恰似沤珠槿艳。
你看，水这么柔软又这么薄情，轻而易举就把他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吞掉却做无事发生。
杜城在跳台上可以很清楚的看见沈翊在水里无助的挣扎，却不得不逼迫自己不去要那一口氧气。说实话，这是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到，沈翊第一次坠海，他不知道，第二次坠海，他知道，可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挣扎了。
这是第三次。
在下水之前，杜城说过，只试这一次。
他的外套和沈翊的交叠，奔赴水里那道身影。他不是去拉沈翊上来，是去帮他对抗生理上的求生，他不会让沈翊有事，既然要试，一次就够了。
————
不合身的外套再次回到沈翊的身上，另外附加上一条干燥的毛巾，身边是空白的画纸和一支孤零零的铅笔。
还是没能画出来。
沈翊答应了杜城，只试一次，条件是帮他找到濒死边界。这件事无论是哪个，似乎对于对方是一个残忍的条件，两边都倔强的很，只是在赌谁会再退一步。
所以这次不成功，好像就成功不了了吧。
半晌无言，杜城接了一个电话，就拿着手边的毛巾站起来，
“我要去出现场，今天不能送你回家了”
“我帮你了，记得你也答应过我了”
他是说，你答应过我，放掉这一切，放过你自己，还有，相信我。
等雾散去，再黑的夜也会等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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