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沈翊半睁着眼睛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更多的是不可置信，没想到真的是杜城，这大概是七年后第一次从梦里醒过来后，真真切切地看到杜城。
手上传来异样的温暖，他垂眸，哦，是被杜城握着了。
杜城注意到他的目光，松开了他的手，视线四处乱飘，最后停在了床头柜上的水杯，他再次回过头看沈翊，声音沙哑干涩，
“渴不渴，你等等我，我去给你接杯水”
沈翊想要说话，但是刚发出一个破碎短促的音节，肺部就仿佛被刀子割破一般刺痛着，他不禁蹙起了眉毛，杜城注意到了后急忙伸手去顺抚他的胸膛，轻声安慰道，
“先别说话，医生说肺部损伤的有些严重，你刚醒，还要再缓缓”
刺痛被一下一下的轻抚变得温顺起来，沈翊也渐渐放松下来，杜城才再次起身去给沈翊接一杯温水。
沈翊看着杜城离开的身影，他非常熟悉，熟悉的让他有些空洞了，对了，杜城刚刚说什么？等等他...竟然还有一次是他来请求自己等他的。
杜城没让沈翊等太久，不一会儿就端着一杯温水回来了，沈翊现在还没法起来，所以杜城给水杯里插了一根吸管，他把吸管口放到沈翊唇边，声音还是那样的轻，像是再重一点自己就会碎掉，他不是很习惯，哪有那么弱啊，再难他不是都挺过来了。
“慢点喝”
“可能肺会有点疼，慢慢来，不要着急”
沈翊苍白的唇含着吸管小口小口的吸着温水，他对杜城这番莫名其妙的温柔感到很诧异，或者说从那天来他家之后就很奇怪，难道说他知道了什么？还没等沈翊细想，杜城又徐徐开口，
“我告诉李晗让小暖暂时去她家了”
果然只有沈小暖能吸引他的注意力，沈翊几乎是听到她的一秒就不住的眨了眨眼睛，他当然知道沈翊要说什么。
“你放心，她还不知道，我跟她说你工作上遇到了些麻烦，我去帮你了”
沈翊这才眼见的安心下来，不管什么时候，沈小暖都是他的软肋，他的逆鳞。
水没喝几口，他就松开了唇，应该快要破晓了，他隐隐看见天空逐渐变成深蓝色，铺着一层微光，屋子里唯一的光源就是床头那盏白炽灯，不是很亮，但晃得他头晕，他不禁阖上眼，手腕传来轻微的刺痛感，也许是输的药有助眠的成分，浑身无力感突然放大，像是又坠入了深海，无助的感觉再次袭来，。
可也就是因为这个，伴随着刺痛一同而来的是那个女人的样貌，对了！在海里的时候他也看到了，沈翊蹙着眉心，想要去捕捉那破碎的相，却又是一无所获，他明明就要看见了，只要让他完整的看见过一次，他就可以画出来的啊。
他的手默默的攥紧了，忍下眩晕带来的恶心的感觉，眼球快速的转动，水流声喑哑着顺着耳蜗淹没他的思绪，该死！他着急的很，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杂乱。
忽而，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摁上自己的眉心，温度直接冲散了思绪里的海啸，另一只手再度握住自己的手，将他收紧的手指舒展开。
“痛啊”
“别想了，睡一会儿”
这次他听到杜城的刻意放缓的呼吸声，像终于被听见的五十二赫兹，像终于被看见的睡火莲，环绕着他周围，鲸波散去，唯有星海作陪。
六十五、
杜城一夜没合眼，沈翊再次睡过去之后，他就一直盯着他看，他心里乱的极，这一晚，短短几个小时之间，接连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都不容思考，他只是凭着本能做事，一点都没有刑侦队长的样子。本能的心痛，愧疚，害怕。
他手贴上沈翊的额头，还是有些低烧，他现在还没办法完全自主呼吸，所以带着鼻氧管，医生说过，因为肺部损伤，他现在说话和呼吸都会有痛感。杜城看着他轻轻起伏的胸膛，所以他现在是不是在痛，仿佛有一条线连着他的心脏，伴随着心跳，他陪着沈翊，沉闷的痛，像突然倾倒的楼房将他死死压在废墟里。
眼前逐渐氤氲出雾气，手沿着沈翊的温热的脸庞一路滑到脖颈处，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刀痕，不深，所以医生没有给他包扎，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
好像从重逢开始，沈翊就一直在受伤，不论是自己故意刁难他画像，还是这番他跟自己生气而单独去找嫌疑人，亦或是七年一个人孤独的带孩子，都是因为自己而已。
记忆回流，思绪沦陷于此。那时候他负气离开，把自己锁在办公室，心里爱恨交织，他目光呆滞的坐在椅子上，这是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桌，可处处都是关于沈翊，沈翊的画，沈翊家的钥匙，沈翊的照片，沈翊喜欢的蛋糕...杜城一一看过去，最后视线停留在电脑旁边的日历上。
这日历是沈翊送他的，每页都印着一幅世界名画，美其名曰说跟艺术家在一起就要增加点艺术色彩，那时候杜城笑着刮他的鼻子，“那你是嘲笑我没有咯？我要罚你，就罚你...在我身边画一辈子画，以后得奖了也要在获奖感言上加上我的名字。”那时候他们都在想着以后，未来，是关于他们，是关于杜城和沈翊。
他拿起那本日历往前翻，日历空白部分很多，也充当了他大半个备忘录。他常常在上面记录一些琐碎的事情，比如什么时候要交结案报告啊，对案子的理解思路啊，还有....
七月十四号，姐姐给的画展门票是沈翊喜欢的，记得到时候带他去。
七月二十号，晚上十点沈翊喜欢的限量画具发售，记得帮他买。
八月十五号，望江北街的樱花都开了，下班去接沈翊一起看。
九月十八号，休假，带沈翊去看日出。
十月九号，回家的时侯给沈翊带盒芋泥千层。
....
最后的一个记号，用红笔圈起来的号码，就在三天后，是沈翊开画展的日子。
展出当然有很多关于他们的画，有一幅是说他们第一次遇见时的画，是蓝桉树，杜城不太懂，沈翊跟他解释过。
蓝桉已遇释槐鸟，从此我的温柔仅你可见。
杜城苦笑，他依旧会画画，只是不在自己身边了，他依旧会拿很多很多奖，多到家里那个置物架都放不了了。
等等，他忘记了，那已经不是他的家了，在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沈翊的人生也不会出现杜城的名字了。
他心里难受，却无泪无言，默默的拿出一个储物盒，一点一点的把照片，日历，便签，和沈翊相关的一切放到了储物盒里，他承认，他舍不得丢掉。
他恨沈翊画了那幅画，恨那个凶手杀害了师父，恨自己找不到线索为师父报仇，可比恨更深的又是什么呢？
他第一次审视自己的内心，原来不论隔着多远依旧有根线连接两颗孤独的心。
原来这七年，杜城一直都是爱着沈翊的啊。
六十六、
沈翊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乍破，日光充盈在小小的房间里，一点看不出昨天暴雨肆虐的样子，如果他能向窗外看看，一定能看见昨天那棵被吹的倾斜的梧桐树，现在叶子上还挂着晨起的露珠，被阳光照的像挂着一串串钻石，是春天。
“你醒了”
他循着声音望去，是他七年未见的老朋友了，他的师姐。
“七年了，你倒是消失的很彻底，我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呢”
“很多人都在找你的画，你知道吗”
林敏没什么变化，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忧郁冷淡的气息，她的画也如此。她似乎只是路过而已，就站在自己的床尾，沈翊甚至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从来不是为他们画的”
他小声又虚弱的说到，胸口也随着气息的流动而闷声的疼痛，
“那你想为谁画，你现在画的这些，算艺术吗”
“我现在的画可以帮到更多的人”
“你连自己都帮不了 ”
“我知道，你觉得你现在做的事情非常重要，但绝对没有重要到成为你生命中的全部”林敏提起包走到门口，“你重新选的人生，真的不值得”
不值得吗？那怎么才算值得，从他知道自己的画害死雷队之后，他就再也不是为自己活了，杜城说如果不是他的画，雷队可以救更多的人，所以那就让他来救更多的人。
六十七、
林敏走后，杜城便提着保温桶进来了，他把东西放在了床头的柜子上，之后把床摇起来，
“我煮了点粥，你多少喝点吧”
“刚刚我送小暖去上学了，你别担心”杜城知道沈翊想知道什么，他尽量多说一些，好让沈翊不用折磨他那个脆弱的肺。“医生说今天稍晚一点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可以出院了”
沈翊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了杜城递到嘴边的勺子，示意他可以自己来。杜城也没有再坚持，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被塑封的便签。
沈翊余光看到了，但是他没认出来那是什么，于是继续低头抿着那稀烂的白粥，恰好的温度，恰好的甜度...
“还记得它吗”
又是...不恰好的温柔，杜城把便签翻了个面，几乎是一瞬间，沈翊就认出来了，这是他有一次他和杜城晚上压马路，突然碰到了一支排了很长的队伍，几乎看不见在排的是什么，那时候刚在一起，他又生性敏感，总是想试探杜城。于是他摇了摇杜城的手臂，告诉他，那个东西，他也想要。
杜城向来有求必应，只是脱了外套给他，因为是在马路边上，所以没有坐的地方，他让沈翊把他的外套放在马路牙子上，乖乖坐着等他。
沈翊望着杜城远去的身影，把他的外套抱在怀里，不经意摸到了一个厚厚的小方块，他拿出来一瞧，是一沓便签，上面还别着一支签字笔。
沈翊低头莞尔，蹲下来，把杜城的外套披在身上，拔下笔帽借着路灯的橙红在小小的纸片上慢慢描画。
杜城排了将近半小时，最后拿到手的就是一个提拉米苏舒芙蕾而已，深秋的风吹得红叶簌簌而落，目光闪动间，他步子加快了些，他不想小猫一个人在街边吹冷风。
等他走到沈翊面前的时候，他正在低着头用笔尖拨弄地上的落叶，见他来了，沈翊便抬起了眸子，眼里倒映着千万霓虹，万万黎光，盛着杜城对人间所有的期待与情愫，沈翊小小一只披着他宽大的外套，蹲在他面前，递给他一张便签，便签上是杜城穿过攘往熙来的人群向沈翊走过来，向他伸出手。
是人间。
于是他对人间伸出了手，画面重合。
——————
“我去了你的画展，你没有开，画都带走了吧”
杜城把那张小卡片握在手里，他没有用疑问句，可他想错了。沈翊放下手里的勺子，把碗捧在手里，源源不断的温度暖着他的手，可他的心却热不起来，杜城要干什么，他是在可怜自己吗，他一开始也觉得自己可怜，像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猫，说不要就不要了。后来多少次觉得自己挺不下去了，可他还有沈小暖，还有未尽的执念，骨子里的骄傲，所以他渐渐不觉得自己可怜了，他也不需要。
“烧了”
“哦。”杜城没什么表情，短暂的愣了一下，没受沈翊的影响，只是看着窗外的梧桐树，自顾自的说到，“那正好，这个卡片，我装在钱包里，装了七年。”
“你的东西，我都收在了一个盒子里，但是这个，好像是那时候没来得及收吧，后来我也没拿出过，一开始我觉得我只是懒得拿出来”
“可后来，有次出任务的时候，不小心把他弄丢了，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但我还是开车去了那条小路，一直找到了半夜”
“最后，还真的让我找到了，里面的钱和卡都被人拿走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我忽然觉得这些都不如那张小卡片重要。”杜城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小卡，笑出了声，再抬头眼尾泛着些红。
“因为...别的都可以补办，可画画的人被我弄丢了，所以要是这画丢了，我没办法，没办法去补”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留着它，是因为这是我的一个念想，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再回来了。”
“当初对你说的话，我一直觉得很抱歉，那个时候，我只是不敢面对，师父牺牲了，他对我那样好，我甚至都不能为他找到杀害他的凶手。我就是恨，那个人是你，我最爱的你，画的那幅画。”
“可这么多年我早就想明白了，就算不是你画，也会有别人画的，但是我再去找你，你已经不再等我了”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哽咽，这些话，杜城准备了一夜，可现下说出来，还是有些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的，他不知道沈翊听懂没有，他那失而复得的笨拙又坚定的爱。“现在你回来了，还有..还有小暖，她...”
“沈小暖不是你的孩子。”沈翊期间一直都在默默的听杜城说话，内心是有感触的，但她听到了沈小暖的名字，心下一凛便脱口而出，他是过激了，甚至都忘记了掩饰，杜城根本没提是谁的问题。
“好。”杜城只是错愕了几秒，后又恢复到之前那样的状态，他将沈翊手里的碗拿走，把手里那张捏的有些温热的，承载了他是七年所有悲喜的小卡片，放到沈翊的手心。
“我只知道她是你的孩子，你的，我就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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