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现代小说 > 白莲花图鉴
本书标签: 现代 

连营

白莲花图鉴

  一早,卢苼收到暴雨预警,点开看,蓝色雨图遍及全省大部,部分区域飘红,多地伴有山洪暴发危险,持续一周。卢苼皱了皱眉,时间地点全部重合。下班前,雨停了,头顶的天穹褪为灰色,均匀地覆盖下来,压得低低的,像被什么控制,陡然降了好几千米。卢苼去接儿子,车上中环,途径南明河,河水带着难得的野性,流速加快,一股浊黄冲向远处的彩虹桥,往日丝丝缕缕的鱼腥气被这山雨后的激流冲散了。

  车到楼下,妻子牵着儿子在路边等候,卢苼苦笑,这是不让他上楼的架势。卢苼下车,妻子不耐烦地递过儿子的行李箱,黑色带小恶魔的造型,还是前年一家人在三亚度假时儿子挑的。妻子说,东西都在里面,带了奶粉和枕头,尿不湿没带,他不尿床了,牛奶喝三次,不要多了,睡觉前记得让他解手……

  卢苼默默听着,妻子说完,他才伸手摸摸儿子。锅盖造型的头软软的圆圆的,摸上去竟有些大。两个礼拜没见,儿子又有些变化,鼻尖上挺着一粒痱子,眼睛大大的,干净又透亮,只是探出的目光有些退缩,仿佛不确定卢苼此来的目的。卢苼拉开车门,让儿子进去。儿子望他一眼,又看看母亲,女人的裙子在风里飘扬起来。直到女人点了点头,小家伙才从她手中接过iPad,爬进车里,跟着忧虑地问,我们要去哪里?像是问卢苼,也像是问车外的女人。卢苼没有作答,妻子哼了一声,转而对儿子讲,旸旸乖,你爸爸带你去玩几天,我们都说好了的。

  儿子说,你不去吗?

  女人说,妈妈还有事呀。

  儿子嘟嘟嘴,我不想去。

  女人说,你听话,我办好事,你就回来了。

  儿子不再吭声,小脸沮丧,好像离开女人是一件值得忧虑的事情。妻子对卢苼冷冷交代,去哪里我都要知道,现在到处下雨,不要乱跑。

  卢苼已习惯这口吻,回答说,带他回雾水。妻子不再说什么,表情阴沉着,像这天气,没有松动的迹象。卢苼发动车子,掉好头,女人的话又追上来,他不听话,就早点送回来。卢生按了按喇叭,算作回应。

  爸爸,雾水在哪里?等车子驶出小区,儿子微微适应了两人的空间,接受了父子俩要度过一段时间的事实,才问。

  卢苼说,在奶奶家。

  儿子说,不是去玩水吗?妈妈说的。

  卢苼说,奶奶家你还没去过,温泉就在附近。

  儿子坐在车上,安全带斜挎在他瘦小的身前,像披着条绶带,卢苼拉了拉,确保扣上。儿子摊开平板,熟练地点击软件,过了一会儿,对卢苼讲,没有网,爸爸。

  你在玩什么?卢苼瞄了一眼。

  《火柴人大战》啊。儿子说。

  卢苼说,坐车不要玩游戏,头会晕的。

  儿子说,我无聊啊。

  卢苼笑,你才多大,就无聊了,睡一觉吧。

  儿子认真说,我睡觉前要喝牛奶的。

  卢苼只好靠边停车,打开手机热点帮儿子连上网,儿子娴熟地玩起来,刀剑声很快响起,操作的人倒气定神闲,像个高手。卢苼摇摇头,继续开车。

  天光又收了几分,等到身后的楼群渐次消失,山野扑面,卢苼才又一次感到自由,心里将将升起逃离的幻觉,缠绕心头的阴云减轻了,却没有消失。卢苼不断提速,好像新的生活在路的那头等他。途中,车子闯入一阵暴雨地带,铺天盖地的雨幕在挡风玻璃上形成瀑布,雨刮器失效,卢苼视线模糊,道路消失了。一瞬的紧张带来了兴奋,卢苼握紧了方向盘,打开双闪,匀速行驶在路上。儿子已经睡着,头歪在坐椅上,对窗外的危险没有丝毫感应。

  卢苼将车驶进服务区,地坪里停满了避雨的车辆,卢苼转了一圈挤进一个位置,停好。儿子仍在睡,吊着脑袋,卢苼冒雨钻入后座,将儿子从前排抱过来,让他舒展身子。四岁的小人儿已冒起了个儿,平日瞧着不高,放平了倒显得长,一双小脚抵到了车门口。卢苼等待雨小。车内如同洞穴,雨幕敲击着车身,外间的一切都被屏蔽,世界好像只剩下父子俩。卢苼将儿子的头垫在自己腿上,感受着他的体温,小家伙的呼吸还有些滞重,即使睡觉眼皮也没有合拢,露出的缝里能看到眼球,好像对卢苼仍不放心。小家伙的眉眼完全长开了,睫毛尤其显长,小嘴弯弯,像是妻子,不知不觉,竟有了少年模样。是个英俊的小家伙。卢苼的朋友拍电影,还请儿子去客串,跟在一个女明星身后跑过长长的田坎,女主角定住,凝视镜头,儿子还在朝前跑,跑出画面,这是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

  车外响起一阵喇叭声,雨停了,拥挤的车辆开始陆续驶离,亮起一片尾灯。卢苼放下儿子,去后备厢取了毯子给他盖上,还有一大半的路程。卢苼站在外间抽烟,等待车辆疏散,一支烟的工夫,天就黑了,高速上的车又流动起来。剩下的路平淡无奇,下了高速,就是镇子,沿着老式拱桥过江,再上盘山路,越走越黑,山里的黑没有间隙,像匹素布。镇子抛到脑后,空气里泛起泥土和灌木的混合味道,谈不上好闻,还有淡淡的牛屎味,近似中药。拐过废弃的砖厂,卢苼停了车,在这山巅,空中的水汽已被风吹散,儿子一路酣睡,醒来就喊,爸爸,我要撒尿。

  儿子刚站上地面就打了个哆嗦,看上去憋不住了,卢苼还没来得及帮忙,儿子就将短裤扒下,一股细水跟着冲了出来,卢苼听见路坎下树叶窸窣的声响。

  等卢苼重新发动车子,电话进来,怎么还没到,旸旸怎么样?是母亲的声音。卢苼说,马上到,他在车里,刚醒。卢苼挂掉电话,儿子才问,是奶奶吗?卢苼说,是。儿子说,我好久没有见到她了,还有爷爷,爷爷长什么样我都忘记啦。卢苼说,待会儿就能见到了,你想不想他们?儿子明显犹豫了一会儿,腼腆地说,想。

  母亲在城里带了儿子两年,与他分别,是去年的事。

  车灯远远射出去,卢苼看见林场入口了,一旁是父母的家,亮着比往常多的灯。还是某一年母亲提出搬离,从营地搬到两公里外的办公区,是栋两层小楼,建在林场入口,是一处风口,没山坳营地的那份潮湿,被子终于能沾染上阳光的味道。两个老人被风湿症缠绕多年,能离开几步或许就能多活上几年。小楼就这样被占据,卢苼回来做过改造,现代化程度大大提升。楼旁是进场公路,也是唯一的检查卡点,山路被一道铁栅栏拦腰截断,卢苼远远看见栅栏冰冷的反光。父亲的第四辆嘉陵摩托停在小楼前,前三辆都已报废,换来父亲两次躺上小床,从此不大出门。

  车还未靠拢,母亲的声音就在这山湾里响起,旸旸回来啦,旸旸回来啦。卢苼拐进小楼前的篮球场,母亲从路旁一路追过来,嘴里循环着孙子的名字,卢苼喊了声,妈。

  母亲说,让你不跑夜路,你就不听,才下过大雨,危险得很。

  卢苼说,我开得慢。

  母亲不等卢苼下车,先将车门拉开,将自己的宝贝孙子抱出来,又不敢亲(为了这,被妻子说过多次),只是紧紧搂着他,小东西喊了声,奶奶,就瘫在了女人身上,好像突然找到了依靠。父亲这才出门来,楼前的灯光投出他的影子,男人咳嗽一声,说一句,回来了?

  卢苼赶紧应一声,回来了。

  这是旸旸第一次来这个家。

  知道孙子喜欢光亮,母亲把房间灯都开着,小家伙却不乱闯,进了门,卢苼坐哪儿,他就坐在一旁,卢苼起身,他就跟在身后,生怕这个人跑掉似的,视线不离。卢苼有些好笑,问,你跟着我做什么,回奶奶家了,你自由活动啊。儿子不说话,脸上有些难为情。卢苼就不问了,心里愧疚,该早些带他回来。往常团聚,都是卢苼接父母去城里,妻子不愿意儿子跑去什么都没有的林场,在她眼里林场是个荒凉的所在,蚊虫又多又湿冷,条件糟糕。面对妻子的抵触,卢苼没有采取行动。卢苼知道父母不满,表面却看不出什么,儿子一来,注意力更被聚拢,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在厨房问,旸旸妈怎么没来?

  卢苼说,她有事。

  母亲就不说什么了,只问,回来待几天?

  卢苼说,请了七天假,在你这里待两天。

  母亲说,你再不带旸旸回来,我都要上去看他了。

  吃过饭,儿子才在门前玩起来,这里大,够他一个人撒野。儿子很快用一根棍子抽打起篮球场上的蚂蚱和飞虫,那些招式不晓得哪里学来,逗得母亲直笑。父亲从房间里搬出一个稻草编的龙头,让小孙子看,小家伙立即丢下手中的棍子跑过来,问,这是什么?

  卢苼说,这是舞龙的龙头,爸爸小时候最喜欢玩。

  儿子不懂,问,是龙王的头吗?

  卢苼说,是,你要不要舞一下?

  儿子说,要,我要用金箍棒来舞。

  父亲早有准备,一根削好的黄荆棍插入龙头,固定好,举在手里左右晃了晃,够牢。小人儿已等不及,跳着喊,给我给我。

  卢苼对父亲说,什么时候编的?好多年没见这东西了。

  母亲插话,还不是你说要带旸旸回来,天擦亮就编起来,好大的兴头,这里没有小孩,不然编个全的,那才威武呢。

  卢苼想起从前,草编龙长长细细,稻草搓成的龙身有着麻绳的扎实质感,能插七八根棍子,龙头龙尾齐全,自己总是占据龙头的位置,带领一众小孩,在坝子里舞龙,有一年还下起了雪,那一场龙舞得最美。眼下,儿子举着缩小版的龙头,跳进院子,学着爷爷的动作,左一下,右一下,小身子摇摇晃晃,却舞得有模有样的,仿佛遗传。卢苼顺手拍下照片,龙头被小家伙舞起来,身后是亮眼的线条,仿佛一条真的小白龙打儿子头顶划过。

  儿子在楼下玩,卢苼回到楼上,在房间里点起灯,灯光在山里恍如一点萤火,窗外全是飞虫,敢死队般不断冲撞,卢苼一次次听见这微小的爆炸。儿子不时在楼下叫他,下来啊,爸爸。卢苼朝他招手,小家伙从未玩得这么野,一头的汗,头发黏成一缕一缕的,像稻草一样飞扬起来。

  电话响起,卢苼接。妻子劈头盖脸说,我发了多少微信,你都不看的?卢苼说,我没注意手机。旸旸呢?妻子问。在楼下玩。卢苼回答。他怎么样,适不适应?妻子问。卢苼忍住怒火,妻子眼里的种种担忧都化作了儿子爽朗的笑声,卢苼从未见他如此开怀笑过。卢苼说,他玩得很好,你自己听听。卢苼将窗子推开,把手机伸出去,儿子在楼下疯跑,使劲叫喊,像个小野人。卢苼问,你听见了?妻子哼了哼,在玩什么,让他小点声,喉咙本来不好,你多看着点,别搞生病了。卢苼不说话。妻子又说,麻烦你平时关注手机,我随时和他视频……卢苼拖长一声说,好——

  这一刻卢苼不想与妻子争吵。

  更晚,母亲带小人儿睡下,卢苼终于清静,一个人在书桌前静坐,体验曾经的林场夜晚。窗外刮起劲风,松林耸动,空气里有丝丝寒意。卢苼打开书桌抽屉,发现儿时的绘图册,纸上布满棋路,有些已经填满,有的还在等待。卢苼一时兴起,找笔来画,一个“×”,一个“○”,代表黑白子,格子间很快被符号填满,抵达边界,胜负难分。一个人想赢自己太难。卢苼作罢。

  从这里望不到镇子,卢苼沿着林间小路走,脚下露水浓重,鞋尖沾湿一片。卢苼想走出这片林带,到山巅上,去看看镇子。住在河谷地带曾是他的梦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雾水因修水电站发展起来,等他睁眼看见这一切时已是八十年代。卢苼曾在夜间的山头眺望过小镇的灯火,迤逦的一大片,在山崖下的徐缓地带盛放,酷似他在书里读到的“火烧连营”,卢苼希望自己也住在那片灯火里,哪怕是最边缘的灯火。脚下的路越走越窄,带刺的灌木无处不在,行走的记忆变得苦涩,但在当时,这是卢苼最兴奋的事,只要能离开林场,他愿意这样一直走下去。

上一章 餐桌 白莲花图鉴最新章节 下一章 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