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件在暮色四合前有了重大突破，联系了嫌疑人所在片区的派出所，证实了那人的位置。杜城果断下令即刻收网。
他带着人往外走，正迎面碰上站在卫生间门口的沈翊。他脸色差得厉害，让杜城瞬间将注意力从案情中分出来，停下脚步扶住他的肩膀。
“怎么了！”沈翊身上细密密挂着一层冷汗，浸湿了衣襟，触手一片冰凉。杜城两头担心，语气很急。
沈翊却摇了摇头，指了指同事朝门外行进的背影，“有点难受，没事儿。一块去吧。"
他自然怎么都不像是一副没事儿的样子，但眼下情况紧急，与其留他一人在这，还不如带在自己身边来得安心。
杜城点点头，不由分说搂着他的肩膀往外走，边走着还抹了一把他额角的汗。
“胃疼？”
沈翊似是犹豫了一秒，终于还是点头，“有点不对劲，但还能撑。” 被搂在杜城怀里，没再过于强撑。
嫌疑人藏身的地方距离警局约有二十分钟的路程，转过最后一个红绿灯路口，从来上车就睡的人罕见地在没有清凉油的助力下也依旧没有睡着。
一路开过来，他嘴唇的颜色已经又白了几个度。
杜城看得心惊，可眼见临门一脚也没有先顾及这些的道理。咬肌绷得紧紧的，用手背贴了贴沈翊的脸颊，“还能撑得住吗。”
“能。你快点回来。”他的意识已经有点模糊，胃部的疼痛已经转为持续性的刀割之痛，疼得他半口气地喘，甚至开始头晕。
绝对出了问题，可能是休克的前兆，但现在不能倒下。
他秉着这个信念看杜城带着人冲出去的背影远去。喉痛涌起一阵阵铁锈味道。不同于高强度运动后的甜腥，而是浓重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道，混着胃液的灼烧感一并上涌。
出来前，沈翊已经在自己查了胃病相关的症状，几乎已经可以给自己确诊胃出血。但以他现在的体力也一定撑不到医院，现在打120也来不及了，最快的办法就是等杜城回来，送他去急诊。
他推开副驾车门，想跨出去吐，但剧烈的眩晕感让他甚至难以抬起头来。
疼。
太疼了。
实在是，太疼了。
杜城把人按在那儿就喊着手下人过来压回去，自己则立刻起身往回跑。
那几乎是他整个职业生涯中最快的速度，从巷子口到车门边的那一秒像是放了慢镜头，他在沈翊栽倒在地的前一秒稳稳接住了他。
沈翊脸上已经一点血色也无，杜城第一次知道“苍白如纸”原来不是一个语义夸张的形容词，而是真切的、眼前人的景象。
他嘴角还挂着方才呕出来的血，沾得下巴和衣襟满眼猩红。不似曾见过太多次的淋漓鲜血，而是颜色陈旧的，远看去几乎是黑色的血。
再去喊他的名字，已然没有了清醒的回应。
一路挂着最高级别的警灯警笛把人拉到医院，连车都没空锁，抱着人就往急诊冲。
沈翊是被胃部剧烈灼烧伴随利刃搅动的极度疼痛折磨醒的。
睁眼便是急诊的天花板，随着痛感而来的是剧烈的耳鸣与眩晕感，胸腔憋闷窒息，可他却分不出丝毫的力气用以供给一次完整的呼吸。
隐约听到有陌生的声音喊病人血压80/40，也似乎有音色熟悉的声音喊他的名字。
“沈翊！沈翊！”
在极度的痛感与眩晕感中，所有声音都变得空旷渺远，只有愈演愈烈的高分贝鸣叫与沉闷的心跳声。
氧气面罩戴在脸上的那一刻，他短暂清醒了一瞬，新鲜空气的涌入让闷痛的胸口好受不少，喉头的腥与胃部几乎灭顶的疼痛翻涌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感知。
竭力睁开眼睛便是杜城红透了眼眶、神色仓惶的一张脸。
“吐……想吐。”
“身经百战”的急诊护士长刚给他推完止血药，站得离他很近，听到这句话，反应极其迅速，一把拉下面罩，捞着沈翊的后背将人半扶起来转向对侧。
刹那便是一大口血从喉头涌出，不似鲜血的殷红，而是泛着骇人的紫黑。这一声剧烈的呕吐像是耗尽了沈翊全部的力气，刹那后便软了身子，直愣愣往下倒。
杜城喊着他的名字破了音，拿出最快的反应力伸手去接，陷入半休克状态的人身子死沉，他双臂缓了下才稳稳接住那人倒回床上。
饶是见过那样多惨烈百倍的凶案现场，此时此刻，面对苍白到几近透明的爱人，杜城也一时愣住。
血液喷溅沾染得床位附近都是，陈旧性出血混着酸性胃液的味道一并混入空气蒸腾上涌，半边床单都染上暗红，小护士踩着边角干净的地面拿着采样管接血。
杜城顾不上这些，直接伸手去抹沈翊唇边与脖颈皮肤上的血液。氧气面罩下淡薄的水雾时隐时显，他慌得手都在抖，血迹却像越擦越多般蹭了两人满身。
“家属别擦了，拿着呕吐物样本去检测，跟着推消化科，已经联系好那边接手了！”
急诊大夫风风火火赶来，紧随其后的是帮着办好手续、置办齐住院用品的李晗等人。
护士踩下移动病床的轮子，脚步疾驰，杜城站在床位跟着一起把人往专用电梯里推。消化科在八楼，联系了电梯间直达。
杜城咬紧了牙，紧盯着鲜红的数字一格一格地跳动杜城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的频率也几乎与之同频。
突然有什么冰凉的触感传至手指，杜城连忙低头去看。
是沈翊。
他艰难地微微动了动手指，与杜城沾着血液的手背相碰，葱白指尖的青紫染上黑红。
“沈翊，没事儿啊，是不是疼，忍一忍，你……”他以极快地语速堆砌关切话语。人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是没有情绪的，生理性地鼻酸毫无由来，大脑卡壳，突兀地顿住。
电梯里陡然静得吓人，八层楼的距离仿佛走了一世。他看到沈翊面罩上的哈气陡然增多又缓缓消逝，听到几个声音含混的字眼。他下意识去捕捉，大脑却只来得及记忆，而无法转化转译。
楼层到达的提示音“叮”得响起，消化科的护士已经举着药房配送的液体和葡萄糖等在病房门口。
他推着人到了床位，看护士一拥而上为沈翊扎好留置针，挂上营养液。杜城退开一步为她们让位，沾染了半身已经开始凝固的黑紫血液散发令人作呕的气息。看着血压表上终于缓步回升的高低压，他终于也一并清明了几许。
心电监护仪发出声波规律的鸣响，与一滴又一滴护士退了出去，病例与化验单等一并皱巴巴地被压在床位横条纹的被子下，蓝色的便盆被放在他脚边。
病房内的静谧与方才分秒片刻的慌张杂乱割裂开来，让他几乎抓不住任何一丝真切的感受，后知后觉去理解脑海中转着的几个音节。
“别……别怕……”
沈翊痛到恍惚，用尽力气去拉他的手，只为了对他说别怕。
沈翊说，让他别怕。
感知能力随之回拢，他才发觉掌心已经因为过于用力攥拳的动作而硌出深紫色的月牙痕。他松开手，凝固了的血渣子扑朔入指缝。
望着病床上沈翊了无生气的脸，他终于怔怔落泪。
加急的化验结果和血常规报告很快出来，排除了一些恶性疾病的可能性，红细胞低于标准值太多，由于出血量大而有些贫血，索性还没到要输血的底部。护士又来通知杜城预约明天一早的胃镜检查。
沈翊断断续续睡着。期间杜城守着他换了五瓶液，喂了奥美拉唑，又去烫了条新毛巾轻轻帮他擦干了身上各处沾染的陈旧血迹。沈翊几次隐隐约约醒过来，紧皱着眉头神色依旧痛苦，哼唧了几声像是在找什么人，杜城第一时间去拉他的手。他的手大沈翊一圈，正正好捏着手腕能一整个握在掌心摩挲。
“乖，难受就接着睡，我陪着你呢。"
他一晚上都担心着沈翊会不会再次吐血，眼见着天色由赤红转为黑暗，又再一点一点地亮起来，隔着医院厚重的玻璃，隐约听到晨鸟鸣叫。
索性血止住了，第二天一早被推去做胃镜。导管伸进去时带来了强烈的异物感，沈翊条件反射地撑起身子咳嗽着要吐。他一直难受着，身上没什么力气，眼见着涌上来的呕吐物就要呛到身上，杜城眼疾手快从背后扶了他一把，直接伸手托在他下颌接着。
医生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二人，要知道，在这方寸白色天地间，饶是夫妻伴侣也少有这般亲密无间，丝毫没有半分嫌弃。
“用鼻子吸气，嘴呼气。”医生边说着，边把导管伸进去。
过程持续了时间不长，但对沈翊来说足以用度日如年形容。直到推回病房，沈翊依旧被困在方才的痛苦与胃部延绵不绝的痛里。
杜城把他安置好，想伸手帮他擦一擦额角的冷汗，胳膊都抬了起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沾着沈翊的呕吐物没有擦干净。
他转身想去厕所稍微清理一下，再顺便接一盆热水烫了毛巾帮沈翊擦擦汗。刚转过身还没迈步，便感觉衣角被一阵轻微的力道拉住，
“对不起。”床上依旧皱着眉的人轻轻眨了眨眼，经过被冒液化灼烧。做肖妆化灼烧，声音嘶哑得吓人。
杜城愣了一下，旋即露出自入院来、经过了所有兵荒马乱后的第一个笑容。
有疲惫也有酸涩，眼尾眉梢都昭示心疼。
“这下知道该好好吃饭了吧。"
拿着盆去打水的路上他狠狠吸了吸鼻子，满眼都是沈翊虚弱至此还拉着他衣角道歉的样子。他当然不会嫌弃，别说呕吐物，就是他半昏迷状态的这十几个小时，杜城甚至帮他处理了一次失禁的排泄物。
他只是心疼。
此前他一直自诩自己把沈翊照顾得不错，但就如今这样，据医生所说，他发作成这样前，大约已经一个人疼了不止一天，可他一个字都没跟自己提过。甚至刚刚，会因为吐脏了自己的手而道歉。
算哪门子的照顾好呢。他气得像揪着前两天的自己过来骂。
胃镜的检查结果等了一天，彻底排除恶性病变的可能性，只是常见的十二指肠溃疡和胆汁反流，被主治医生捏着粉色塑料壳的病例唠叨了一句年纪不大别这么玩命。
确定了病因治疗便顺利起来，虽然血止住了，但创面尚未愈合，稍微动一动都揪着一阵狠痛，于是沈翊多数时间都躺着睡觉，杜城就抱着结案报告的夹子吭哧吭哧地写。
医生让他起码五天内断食断水，他难受得厉害，胃疼着又空得难受，一到饭点儿就皱着脸委屈。
杜城最开始还想气他一下让他长长记性，结果第一天的时候，刚把自己那份午饭拿到病房，还没开口，就看见沈翊紧盯着饭盒，没几秒突然红了眼眶。
杜城连忙把食物放到一边，走到床边哄他。
“我错了我错了，别哭，我陪你一起不吃行不行。"
“不是因为这个。”他忍着没真落下泪来，自己也觉得这样似乎过于丢人，便努力眨着眼睛找借口，“你说让我胃疼了别找你。”
杜城想了几秒才堪堪回忆起那日早上的气话，看着眼前一脸虚弱又倔强着要面子的小孩儿一下笑出来，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都是我的错，等你出院，想吃什么都带你去，行不行，小祖宗?”
沈翊很是受哄，抬手拉了他的胳膊，动了动脑袋，双手抱住，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睡去。
杜城看了看“远在天边”的午饭，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人，莫名感觉一阵轻松，轻轻（嗯你们懂的，我要过审，谢谢大家）在他的额头。
其实，似乎，也算照顾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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