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雷基亚:漫山白茶似红玫

“你也不会有名字。”

光的使者轻飘飘说出了这世界上于她而言最为痛苦、最为折磨的事实，他那悲痛到极致依然没有任何表情波动的脸此刻却在她眼里多了些嘲讽意味。

她重重咳嗽了一声，整个身子都蜷缩成一团，依稀有什么叮叮当当类似于铃铛的声音从她身体内部响起，那是后天植入的机械零件，移位之后在体内随着动作不断撞击着留下来的内脏，生生将那血肉撞得模糊，一呼一吸之间都有不断的血水流淌，留下只有她听得见的可怖淅淅沥沥。

……

是的，不管是在光之国调查得出的资料，还是在此前与托雷基亚的交手之中，都没有听见关于她的名称。

或许她是有名字的，但象征着个人独立意识的名字被抹去，成为一个模糊的存在，又或者——她的名字是专属于别人的称呼。

泰罗深深吸了口气，视线停留在她逐渐惨白的脸上。那是一张很好看的脸，即使经过多久漫长岁月的磨砺，泰罗也不会忘记，托雷基亚更是。

泰罗和托雷基亚认识了很久，久到宇宙里曾存在的白银河坍缩吸引成为一颗无智慧的星球，而那白银河从他们两个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它漫长的生命。

身为他曾经挚友的泰罗当然知道些托雷基亚不曾说出口的过往，他曾暗中发下誓言，不会向身边的人提起属于托雷基亚不愈的永恒伤口，然而……然而……

他想起了战场上至今还没有停下流淌步伐的血河、想起来银十字内每一个自己带出来的学生重伤的模样、想起来那一些到现在还不能辨认出是谁的遗骸，平日好脾气的总教官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再也无法保持住自己的温和，他被仇恨之藤缠绕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泰罗微微抬头，明显精致的下颚线上依稀挂着几道浅浅伤痕，黯淡的光粒子黏着皮肤，在这昏暗的氛围之下，身为战士的无形厉气尽数散了出来，在空气之中交织缠绕成了一张隐形的网。

……

“在托雷基亚还是科技局副局长的时候，他和我一起去地球实习考察。”

他悠悠开口。

“那时候的托雷基亚可比你认识的青涩得多。”

……

彼时正逢初春，蔚蓝的天与姹紫嫣红的地接壤，蝴蝶翩翩飞舞，成为艺术家手下最得意的作品。刚加入科技局工作不久的托雷基亚迎来难得的考察机会，说是考察，不如说是休息来得更为恰当。在这美好的季节，托雷基亚遇见了欢。

树叶葱绿交叠成为别样的海，小花成为绿海之中依稀的点缀，她站在树荫之下，雪白的长裙上留下的是被树叶剪裁过后的阳光。欢就静静站在那里，歪头含笑地看着两个无意闯入她休息领地的人。

欢长得很漂亮，小小的脸蛋铺着一层自然的粉色，弯弯的眉毛和水汪汪的眼睛一直挂着笑意，长发总是会被一根雪白的簪子簪着，几缕碎发挂在白皙脖颈上。

她就像是一汪易碎的月光，落在清潭之中让人想要一探究竟。她那一双澄澈眼底卧着不散的阴郁，却又含着温暖春风，她唇边那浅浅的梨涡里总是荡漾着让人忍不住靠近的亲切，却又拥有让人止步在安全距离的疏离感。

这样的欢就像世界上另外一个托雷基亚，事实上也是如此，欢可比泰罗还要和托雷基亚谈得来，两人之间似乎存在一种看不见的默契，总能在第一时间知道对方话语里的意思，又能够对对方说的话产生共鸣。

毫无疑问，在那春暖花开的时候，托雷基亚喜欢上了地球上一汪易碎的月辉，而那月辉，也如同他喜欢自己一样喜欢着他。

身为两人共友的泰罗曾以为他们之间会永远那样默契和睦，又相爱。然而变故总爱蛰伏在细水流长之中，在某一时刻打破那美好的平静。

在美丽的阿柏星被高次元捕食体博伽茹吞灭之后，托雷基亚敬爱的长官希卡利被仇恨蒙蔽双眼，化身成为猎手骑士剑。在与希卡利一场争执过后，托雷基亚本信仰的理念崩塌，敏感乖戾本性诱发那不被人理解的信念下冰封的怨恨。

托雷基亚也步入了和他敬爱长官希卡利一样的道路，被怨恨蒙蔽了双眼，曾以为的“世界都是光明”理念如今成了自欺欺人的笑料，被自己刻意忽视的来自于这个世界的黑暗与光交织成为天地初开至今还没消退的混沌。

在托雷基亚离开光之国之后，宇宙之中多了更多属于他的罄竹难书。桩桩血案压垮了他的回头之路，而他也不再想着回头，只一头走着自己的不归路。

他回到了与欢初见的地方，那里没有欢的身影，没有在四季更迭之中变幻的花草树木。只有火，无尽的火。火花摇曳，滚烫的温度比恒星初生时更加灼人，高温卷起了同样滚烫的山风，吹过肩头时带来的是死亡的余味。

那是一场由自己亲手导演的血案，被自己毁灭的恒星化为了最璀璨的流星，给予自己欺骗性的美妙而后又夺走了自己珍爱的人。

火海之中不再存在欢，站在他身边的只是被他喊作“欢”的杀人机器。

仇海焚烬红玫，山风落生白茶。

漫山遍野的白茶，在他眼中只剩下那残破的红玫瑰影子。

他想的念的，都只有红玫。

……

泰罗平静地说着一切往事，面无表情地用言语深深刺痛着眼前的罪犯。

“你应该也知道，你不过只是个替代品而已。”

眼前的人身子颤了颤，那与欢极为相似的脸上全然是虚伪的温柔，只有那冷如冰霜的杀意才是真。她微微缩着身子，白皙皮肉之下是隐约可见的暗色机械。

她何尝不知道，托雷基亚看着自己的缱绻目光并不是真切落在自己身上的，她又何尝不知道，托雷基亚对自己的一切好都只是因为自己的外表。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不过只是个替代品，她清醒地看着自己在不属于自己的偏爱之中坠落，永无休止。她为托雷基亚而染上洗不干净的鲜血，她为托雷基亚在杀戮之中归于平静。

曾为人类的她也会在午夜做些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有冤魂索命，璀璨夺目的银河充斥飘荡着金黄的血液与残躯，梦里也会有春风骀荡，托雷基亚披着朝阳将自己救出了披着伪善面具要贩卖儿童器官的孤儿院。

在托雷基亚肩上，她看见了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的蓝天白云，也吃到了自己曾遥望不可得的糖果。

托雷基亚赋予了她新生，又赠予她半生缺乏的糖果。

她曾为自己不过是个替代品的事实而痛苦万分，却又在托雷基亚的偏爱之中自欺欺人成了不人不鬼的样子。

她不是欢，她恨欢，但她也希望她自己是欢。

……

“如果泰罗长官你是想用这个来刺激我的话，那很抱歉，我这样的人，是不会在意这些东西的。”她面色平静，轻轻抬手撩开挂在眼前的发丝，又接着开口:“如果泰罗长官抱着要用我引蛇出洞的想法，那么抱歉了，托雷基亚是不会在意我的，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杀人机器而已。”

“确实是这样。”泰罗开口，紧皱的眉微微松了下来，又不过一会皱了起来，“我们已经检测到，托雷基亚已经制造出了新的杀人机器，他不会想起你的。在战争结束之后，你的死期也将到来。”

她并没有多少情绪波动，只低头用指尖撩拨着手腕上的铁链，很冷，却冷不过早已经没有体温的身躯。

监狱的门抬起又落下，泰罗已经带着任务离开，留下的只有一如既往的死寂黑暗，最后一抹光掠过她的眼前，也一齐消失不见。

困盹感总爱随着黑暗的滋生而生长，缠绕着大脑释放出极强大的困乏意味来，身躯里脱落的机械零件依旧将残存的血肉内脏砸得粉碎，血液流淌的淅淅沥沥声越发明显，带来的痛苦远远比当时被托雷基亚操刀改造时的疼痛来得更加强烈。用不着战争结束了，在今晚，她就要拖着这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身躯离开。毕竟她对于托雷基亚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可言了，她的外貌也不是世界上的孤品，托雷基亚不会再理会她的死活，只会在别的地方，跟带她走那样，带走另外一个人。

她低下头，迷迷糊糊进入了一个梦里。

梦里春风荡漾，她被托雷基亚牵着手，两股不同的温度相互交融，逐渐成为一团同样的温暖。

有风带着落花匆匆飞过，险些迷了她的眼睛。

她抬头看着托雷基亚，有些紧张:“我们去哪？”

他只是轻笑着，视线落在她身上却像是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个，抬起手指温柔至极地抚去她脸上停留的落花，语气轻快:“我们，去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