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章

丁程鑫一夜未眠。

马嘉祺还未醒，这次的毒发似乎比往日都严重，一直睡睡醒醒，只是不好。

床边的灯烛快要燃尽了，火光昏昧，已经压不住晨曦的明亮。丁程鑫困得眼睫微垂却不敢睡，时不时去探床上人额头的温度。

一只羽鸽扑棱着翅膀停在窗棂上，丁程鑫便起身去窗边，解开了鸽子腿上系着的竹筒。

他站在窗边，借着晨光读着信里所写的内容，眉头愈蹙愈深。

床上的人轻轻呢喃了一句什么，丁程鑫将信塞进袖子，快步走到床边，扒着床缘问那人：“醒了？怎么样？”

马嘉祺虽没醒明白，可听他声音发哑，知道他又是熬了一夜，便费力说道：“我没事，你去睡会。”

丁程鑫看向窗外，轻声道：“睡什么，天都亮了。”他站起来，“我去把药端过来，你趁热喝。”

马嘉祺身上仍然发沉，说起话没什么气力，手指却忽然抓住了他的衣袖，看着他喊了一句：“阿程……”

丁程鑫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睫，没吭声地抽走了衣摆。

马嘉祺卸力，目光追随着他离开的背影，神色有些黯淡。

马嘉祺靠在床上，接过丁程鑫递来的药碗，小口地抿着苦涩的药汁，瘦削的侧脸苍白得很安静。他的手指被药碗烫得微红，脸上却不动声色，格外听话地喝药，神情动作笃定得像是就算碗里被下了耗子药，他也要一滴不剩地喝完。

丁程鑫坐在床边一言不发，他本不想看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到那通红的指尖上，逐渐地觉得自己的手指似乎也开始麻痒，慢慢升起被烧灼的疼痛。

但他也没说话。

房间里对峙的氛围就这样随着药香弥漫开来，时间好似变为沉重的实体，缓慢地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碾压。待马嘉祺咽完最后一滴药汁，丁程鑫便立时忍无可忍地抽走了他手中的药碗，有些心惊地发现那碗比他想的还要烫。

他冷下脸来，将药碗掼在床头，站起身去给他拿蜜饯罐子，却被马嘉祺截住：“我不吃，你别拿了。”

丁程鑫冷着语调：“你不是说怕苦吗。”

马嘉祺回味着嘴里的苦涩，安抚地笑道：“那是刚入宫时，如今我习惯了，自然便用不着蜜饯。只是我这身体……好像一天不如一天了。”

“还不是你自找的。”丁程鑫忍了一夜，气全撒在这里，“太后那老妖婆岂是好攀附的，你回宫求她庇佑，她不拿捏你才有鬼！那药喝了两年，就算是背着人抠着嗓子吐也吐不干净，这些年不知积了多少余毒在体内，若是铃铛再找不到，小病拖成大病，迟早要一发不可收拾。”

马嘉祺笑笑：“别动气，这不是已经找到了么，待过几日我便将他接来。”

丁程鑫皱眉：“为何要过几日？你身上的毒拖不得，况且严家还在追杀他，尽早将他接来宫中也安全些。”

马嘉祺摇摇头：“接来宫中不妥。如今宫中暗潮汹涌，太子和四皇子斗得如火如荼，我在这当口接一个大活人进宫，无论如何都藏不住，何况太后也不会允许有为我解毒的人存在。”

丁程鑫有些焦躁：“那我先将他带去我府里，还是藏进南风楼？他如今太危险了，严家人心狠手辣，要论杀人，他们比宫中暗卫还要擅长，铃铛身手不好，若是被抓住了就是死路一条。”

马嘉祺欲言又止，丁程鑫对几个小崽子的保护欲太强了，他有时都会为这样的关心爱护心中暗暗泛酸，可他也知道，他自己亦是靠着丁程鑫的保护欲才能陪在他身边，并没有资格对此置喙。

半晌，他叹气，轻声喊出了久违的名字：“林说。”

丁程鑫猝然起身，他反应太大，那药碗被碰翻在地，噼里啪啦地碎成了几片。

丁程鑫目眦尽裂地瞪着他，马嘉祺迎着他的目光，又喊了一声：“师兄。”

他声音平缓，并没有在那凶狠的目光下露怯，陈述事实般娓娓道来：

“我知道，你做惯了师兄，总想我们都被你保护得一帆风顺地长大，可阿程，你比我更知道，这根本就不可能，人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你护得了他们一时，却护不了他们一世。

“铃铛与浩翔之间的事，本就是我们无法插手的，唯有靠他们自己才能解决，你护着铃铛平安，却又如何拦得住他自己心死？

“再者，如今他们都长大了，一味作保并不是上策，你心疼轩儿，来京城之后处处维护他，设法将他圈在身边，瞒着他以前的事，不想他牵涉进京城泥沼，可是他既然已经身处其中，阴谋阳谋又如何躲得掉？就算他不知道真相，别人就肯放过他吗？这两年他受过的明枪暗箭，并不比我们少，只是他性子隐忍懂事，不肯与人说罢了。”

丁程鑫捏紧了拳头：“轩儿还有机会走，只要等我们事情做完，他总能回去……”

“没有。”马嘉祺吐字清晰，语调轻柔地砸碎了他的期待，“轩儿生在京城，乃为定远侯之子，注定有他自己的使命，他这两年按照你的意思佯装纨绔，其实最痛苦的是他自己。侯爷和侯爷夫人对他不薄，他聪敏通透，眼看着奸人暗自夺权争爵，他怎么忍得下这口气？你若是告诉他，你想要送他再次离开京城，大可以问问他自己愿不愿意。”

“我……”丁程鑫松开了五指，“那耀文呢……他也来京城了，以他的性格，怎么能在京城待下去？”

马嘉祺看着他，眼里似有万千情绪隐而不发：“你以为他不愿来京城，但你可知道，他为了下山，孤身一人前去杀尽了一个寨子的匪徒。”

丁程鑫惊愕，马嘉祺冷声道：“他年纪最小，师父对他视如己出，管束也就格外严格，就算是成年了也未必肯放他下山。可他却未满十七，就已经下山来，你以为，要得到师父的同意，是那么简单的事吗？”

“这两年他经历的磨练，比我们想象的只多不少，阿程，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定要下山？”

丁程鑫被迫直视着马嘉祺的眼睛，看着他眼里翻涌的情愫，看着那双眼里隐忍的痛苦和深情：“因为他和我一样。”

丁程鑫仓皇地躲开视线，马嘉祺也没有强求，他低下头捋自己细白的手指，指端的薄红还没有退去：“所以，与其保护他们，不如教他们保护自己。既然来了京城，就让他们历炼几日也好。”

丁程鑫坐了下来，缓缓道：“好。可我也不能就这样撒手不管，还有你的毒，无论如何要尽早解。”

马嘉祺转过去看他拧在一起的眉，轻轻笑了笑：“谁说要撒手不管的？”

丁程鑫偏头，马嘉祺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浅浅的笑意，便像是白纸上逐渐描出了灿烂的花枝：“我有一个好消息，忘了告诉你。”

丁程鑫看着他这样可怜的笑，心里像是有什么在揪着疼，他屏住呼吸，声音都放轻了：“什么？”

马嘉祺答非所问：“你生辰快到了。”

丁程鑫这才想起来，三月春闱将开，他生辰在二月尾，确实是快到了。

“寻常人家，在你这个年纪，早就该娶亲了。”

“娶亲？”丁程鑫皱眉。

他一听到娶亲这两个字就烦，何况是从马嘉祺嘴里说出来。

马嘉祺笑：“没让你娶亲，是我。我也十八岁了，到了娶妻的年纪，纵然身上病再重，也要出宫了。”

丁程鑫愣了一下：“出宫？皇子娶妻方能出宫，你要成亲？”

马嘉祺抬眼，看着他脸上的错愕，本来还想逗逗他，现在却不忍心了：“不是，我已经推说身体不好回绝了，再说，也没有哪家愿意将女儿嫁给我半生守活寡。但成年之后本就已不适于再待在宫里，何况我母妃过世多年，我也没有待在宫中的理由。之前年节繁忙，这几日有时间，我已经知会了王老，约莫过两天，他便会帮我上书要求为我赐宅，让我出宫。”

“那我……”

“你自然是和我一起走。”

“当真？”丁程鑫眼珠发亮，马嘉祺浅笑，他明白丁程鑫的喜悦。他的小狐狸被拘在这深宫两年，终于可以重新回到他热爱的人间，自然是高兴的：“嗯，到时候再悄悄将铃铛他们接来，也隐秘方便许多。”

谁知丁程鑫一拍床沿：“那你出宫以后不是就不用再喝太后送来的那些药了？”

马嘉祺没想到他在意的是这个，回过神后才点了点头，又道：“不过就算没了毒药，太后那边也总会想别的法子，总之水来土掩，兵至将迎，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马嘉祺知道他之前与马愈璟虚与委蛇，多半又受了些腌臢气，一直有心要哄，奈何这几日一直昏睡着，刚刚被师弟们的事儿岔过去了，此时便缓声唤他：“阿程……”

“我要送你一个生辰礼。”他难得笑得有些淘气，像幼时在山中和林说一起爬树打鸟的向横又回到了这副躯壳。

丁程鑫看着那熟悉的神色愣神：“……什么？”

“南安王和竹筠郡主以前的宅子在被抄之后收于内库账下，因着破败晦气一直无人肯要，这几年内库财政吃紧，若是重新拨款为我修新宅又是一笔大数目，朝廷中的意思便是将此宅赐予我……”

丁程鑫听着听着便呆了：“你说……什么？”

马嘉祺继续说：“我前几日派人去看过，虽说破败，但房子结构并未改变，和十六年前也无区别。”

丁程鑫愣愣看着他，眼眶发了红，说话也艰涩起来：“可……那是乱臣贼子……的宅子，你若要、皇帝会不会……觉得你狼子野心，猜忌于你……”

马嘉祺探过身去抹掉他脸上的眼泪，手指在他脸颊上流连：“没事，我会安排好。”

丁程鑫被他拉进怀抱，脸埋进他颈窝里，屋里寂静了一刹，马嘉祺便听着那低到听不清的哽咽，滚烫的泪水渐渐打湿了他的肩膀，他拍着丁程鑫的背，闭上眼轻声安抚：

“别哭，阿程。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