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
洪水过后的天音阁已失去了从前的恢宏庄严，简单修整过后，勉强还能住人，圣殿炭熊熊燃烧的炭火在墙壁上透落着明暗不定的光影。
大殿中央，木烟离独自一人负手而立，闭目阖实，忽然，殿门开了，一个男子拄着盲杖走了进来，木烟离没有回头，淡淡地：“你来了？”
男子默默摘落斗篷帽兜，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庞，失明的双目上覆着素白纱帛，正是师昧：“木阁主不去后殿看看？”
听到他的称呼，木烟离眉心蹙了一下，仍道：“没什么可看的，开胸膛剖脑子的血腥气太重，我受不了。”
“药宗一道，本就如此。”师昧笑了笑，语气有些阴阳怪气：“我一个瞎子，医术自然比不得华碧楠，给死人动起刀子来还要满室清香。”
木烟离皱了皱眉头，并不打算和他多谈论剖尸体割活人这种血腥之事，便问道：“你这术法施展也有几天了，踏仙帝君究竟什么时候能彻底重生？”
“重生算不上，他体内魂魄破碎紊乱，只一片识魂还算完整，顶多就是个活死人。”
木烟离乜过美目：“我要的就是个活死人，越听话越好……他身上抢回的那一小瓣神花的灵核碎片，确定能派上用场？”
师昧道：“虽不完整，但用在活死人身上，力量一样大得可怕，再加上踏仙君的禀赋，只要十天后他体内灵核复原，足够为你们开道了。”
“还要再等十天？！”木烟离有些烦躁，沉吟片刻：“天音阁经此一遭，如今那些修士再傻也知道墨燃和白夭夭说的是真话，背地里早已拉帮结派携手来阻止我们，等踏仙君完全复原，虽说虾兵蟹将不足为惧，但人多了总是头疼。”
师昧顿了顿：“所以呢？”
“上修界战力强，经验不足，关键是死生之巅。”为了杜绝这次再生意外，木烟离在望向师昧时下了一个决心：“且不说有多少人信了他们的说辞，白夭夭联合死生之巅劫走墨微雨，水漫天音，明目张胆挑起与众门派的争端，死生之巅之前就已经备受攻讦，不少人都想要逼他们散派，我要这个门派提前瓦解……”
“木阁主！”师昧猛地厉声打断她，握紧拳头：“你们之前答应过不伤我师尊和同门，不伤死生之巅，可是后来呢，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尔反尔！”
“我是答应过你，阿楠。”木烟离叹了口气，似是惋惜：“但白夭夭出手决绝，驱逐了前世的蝶骨美人席，现在我已进退两难，别无选择，他再怎么说也是……”
“住口！”被称为“阿楠”的师昧冷哼一声，火焰的光芒照亮木烟离眉目温柔的脸庞：“不要再叫我阿楠！你也不是我的姐姐！”
“……”木烟离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师昧透过覆目纱帛，看到了她眼睫下露出的一双黑瞳，杀机已盛，索性直接摊牌：“木阁主要我做的，我也照做了。现在你可以告诉在下，今生真正的木烟离，你们到底将我姐姐藏在了何处？”
木烟离笑了：“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她在另一个红尘。”说到这里，她眼中闪过一起森寒，步下台阶站在师昧身旁，忍不住道：“她就是我，这两个红尘最终注定会叠加在一起，有一个我就足够了。”
师昧后退几步，似分外厌恶地将脸转开：“疯子！”
“我知道这件事做得不地道，可是阿楠，蝶骨美人席一族所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木烟离盯着师昧的眼，道：“我们也发过誓，但凡是族中之人，便该相濡以沫，相互扶持，不能自相残杀。所以你放心，前世另一个你既已回到前世，自会照顾好她。”
师昧没有说话，隔纱透望着龙蛇腾舞的火苗，半晌才道：“在蛟山之前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才有了可乘之机……说到底，我跟他终究就是完全不一样了。”
他的语气淡淡地：“他依旧自以为是华碧楠与师明净，而这个尘世的‘华碧楠’早已随着蝶骨美人席的安稳尘埃落定，如今的我只是师明净，我有师尊，有师兄弟，有小师妹……早就不记得‘华碧楠’是谁了。”
“……”火焰噼啪，爆溅出橙色的星火。
木烟离不语，良久，摇头，微笑：“今世的你是选择了一条不一样的路，得偿所愿。可你有没有想到……”然而话锋一转，她蓦地抬起头来，杀伐果断：“你已经为了我们失去了一双眼睛，背叛了楚晚宁他们，以白夭夭嫉恶如仇的性子，岂能再容得下你——最终你哪儿也去不了，什么都做不成！”
那张冷艳如霜的脸庞因世俗的情绪而变得生动起来，心软眸温，木烟离说：“阿楠，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无论你承不承认，我都没办法对你下手，因为你也是我弟弟，你也是他啊。”
“……”师昧不再做声，炭盆里的火舌幽幽上窜，舞成交错的红绸。
“……算了。”木烟离闭目，叹了口气：“等你想通了便会明白我的用意，但是这件事你就无需再过问了，事关成败，我自要办得妥当。”
此时，恰好阁顶角楼的晚钟响起，钟声庄严栖落，自天音阁建派起，这口老钟已历千百年，音色依旧浑宏，师昧在袅袅不散的钟声里，拂开木烟离，一手拄着盲杖缓缓摸索着远离圣殿，淡出她的视线。
待一人行至偏僻处，再三确定四下无人，他谨慎地抬起指尖捻出一纸透色的符咒化作一道微弱的流光疾速飞出了天音阁。
那番对话过后的次日夜晚，上修界火凰阁忽然发生了一起连环杀人血案，此事尚未彻查，上清阁、无悲寺、孤月夜等门派也接二连三出现了类似的案子。
恐怖事件从单一到循环，从乡镇巷陌到华都仙门，无一幸免，人们很快发觉了问题的关键——珍珑棋，到处都是珍珑棋。
这些失去神智的棋子越来越多，到处杀人放火，修真界各派自顾不暇，再没有余力去管百姓死活。
一天天的鲜血染红了河流，一座又一座城池成了荒城，这场灾劫比先前任何一次天裂都来得更为可怖，唯有蜀中地界在圣女庙的庇佑下依旧安然无恙，导致许多上修界的流民逃往下修界避难求生。
因为人们甚至都不确定幕后黑手是谁，不知道该如何终结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杀戮，但大部分修士眼见蜀中无恙，都认为这场灾难是由至今下落不明的楚晚宁和白夭夭以及墨燃一手策划的，是神明对整个修真界的报复和警告。
不过也有人心存怀疑，比如此刻聚在破庙里的一群流民就在议论着：“若说是白夭夭报复倒也可信，但楚晚宁素来心怀苍生，他怎能帮着白夭夭，视人命如蝼蚁？”
“谁知道呢？”有人说：“那天怒劫法场，水漫天音，你们都瞧见了白夭夭的凶残狠厉，依我看来，她和楚晚宁、和墨燃之间的关系绝非单纯的师尊师兄关系。”
“啊……”又有人问：“你是说？”
“水性杨花，师徒悖论。”上下唇齿一碰，不吝污言秽语。
围坐在一起的那些人便纷纷露出了极为惊愕厌恶的神情，喃喃道：“不会吧？那白夭夭可是不容亵渎的神女……”
“你们别忘了当年白夭夭补天裂时形魂俱灭，楚晚宁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去地狱将她救回，后又亲手修庙供香，师徒情深，九死一生，换你，你能做得到？”
对方便沉默了，篝火堆里发出一声脆硬声响。
“还有蛟山那一次，师明净被掳走之前，曾经说了一段话，当时情况危急，许多人没有细思，后来仔细一琢磨，总觉得字里行间都透着股暧昧。”
有人皱眉道：“但墨燃说师明净跟华碧楠长得一模一样，这话能信吗？”
“一派胡言！”众人被这一声怒喝吓了一跳，转头见一个男子怒目圆睁地说出自己在蛟山中毒是师明净出手救他，最后激动到眼眶都湿润了：“如果师恩公就是华碧楠，他何苦要替我们解咒？又被华碧楠伤了眼睛，至今生死不明，却还要被墨燃和白夭夭污蔑，我……我替他不值。”
那人竟嚎啕大哭了起来，破庙内的其他人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面面相觑。
一边是师明净和天音阁，一边是墨燃和白夭夭，两边都有疑点，都值得怀疑。
这时，人群中有个女修望着明暗跳动的火塘，忽然低声说了句：“其实……那天在蛟山上对抗徐霜林时，我也在队伍里，师明净和墨燃做的事我都看到了，他们俩都不像是坏人，我不敢妄断谁在说谎，但我曾经亲眼瞧见了一件事情。”
众人的目光纷纷转向女修，她有些赧然，轻咳一声道：“那个时候大家都受伤了，楚晚宁的状态也不好，白夭夭带他坐到旁边的角落里休息，我无意中瞧见师徒二人的行为举止……甚是亲密，甚至越过了男女大防。”
“啊……”许多上了年纪的受不了这种师徒暧昧，立刻以袖掩口，大皱眉头：“这还成何体统！大逆不道，亵渎神灵！”
女修捧着手中的茶碗，低着头道：“我当时觉得古怪也没敢多想，此时回头再看，两个人确实不太对劲。还有诸位刚才提及的师明净被抓走前说的模糊话语，以我们女子的直觉，他对楚晚宁和白夭夭悖论之事，应当是知情的。”
大家就都不吭声了，很多从前不起眼的细节，都在此刻变得清晰起来。
于是又有人想到了一个细节，挠着头轻声道：“水漫天音那日，我御剑逃上云层，朦胧间我好像看到楚晚宁紧紧抱着白夭夭，亲了她的额角。”
师徒两人在一起，若是徒弟主动多少还好一些；可若是师父主动，这层禁忌就显得格外的居心叵测，为师不尊，于是恶心愈发鲜明。
这种私底下的议论和揣测不局限于破庙之内，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楚晚宁白夭夭墨燃三人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
撇开墨燃不谈，“师慈徒孝”令人昏昏欲睡，“师徒偷情”则能让大众的目光都聚拢在一张张滔滔不绝的嘴上，哪怕有人怀疑，有人不满，却也不妨碍流言四散。
牡丹花下，温香软玉，试问天下间，有哪个男子敢保证自己坐怀不乱！
因此一时间什么揣测都有，“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从来就不是一句空话，流言蜚语越演越烈，人们愈发议论得津津乐道，不怀好意。
然而随着时日推移，有几枚珍珑棋子被人认出了身份，恰巧都是死生之巅外出除魔的弟子，每次的线索都指向死生之巅，便是再清白的门派都难免沦为众矢之的，引起莫大恐慌。
接连几天，陆续有人找上死生之巅理论，却都守门弟子挡了回去，吃了几次闭门羹后，那些寻衅滋事的人便冷笑着开始扣帽子：“墨燃草菅人命，白夭夭修炼禁术，劫囚水漫天音，楚晚宁助纣为虐，结合之前薛正雍不断为墨燃求情，这些天又处处有死生之巅的弟子被做成了珍珑棋，又无命案，说你们门派后来没有猫腻，谁信啊？”
“我呸——”见对方直呼尊主姓名，守门弟子也来了脾气：“你凭什么一口咬定那些珍珑棋就是死生之巅的弟子！异变以来，我家掌门日夜奔波，忙着摆平棋子，处处亲力亲为！我还说是你们跟天音阁串通一气，贼心不死，栽赃陷害，污蔑我们死生之巅才是！”
“闭嘴！”那人急眼了：“你胡说什么！”
面对这些零零碎碎的寻事者，薛正雍听禀后，一脸不屑道：“别理会他们讲些什么！清者自清，如今这世道，能做好自己手头上的事情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这一天，又有人寻上山门来，还带了几具尸体，说要让死生之巅偿命。
薛正雍回来时已是深夜，浑身是血，也有几处受了伤，他一边听着王夫人讲这些事情，一边洗净自己脸上的污泥，颊上有一道抓痕，喘了口气没有吭声，乜过愤怒的眼，将擦洗伤处的毛巾一扔，一个人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向外头的一轮弯月。
过了良久，薛正雍嗓音沙哑，热泪盈眶：“其实，在命案爆发的前一日，我就收到了玉衡的海棠传讯，说燃儿他已经，已经……去了。”
“燃儿……怎么会这样？！”王夫人愣住了，拖着迤逦长裙，走到他身边拉住丈夫的袖子：“夫君，就连小白也救不了燃儿吗？”
薛正雍道：“玉衡来讯，小白在为燃儿疗伤时，那个踏仙君忽然冒出来半路偷袭，导致小白和燃儿气血逆行，两败俱伤，最后燃儿去了，小白重伤闭关，玉衡哪有闲心再理会那些江湖恩怨，珍珑棋定是天音阁的阴谋。”
月光洒在男人的脸上，一贯嘻嘻哈哈的面容此刻敛去笑容，竟显得那么疲惫，甚至有些老态：“我恨我自己，为何到现在才知道燃儿的真实身世，他本就是我兄长亲生，我的亲侄……你明白吗？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是错有错着，原来这么多年，我竟是错了又错，我……我愧对兄长……”
“我明白，我都知道……”王夫人的眼眶也有些红了：“是我们没有照顾好燃儿。”
薛正雍将脸埋进掌心，躁郁而痛楚地揉搓着，忽然弓起身子，剧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止了咳，手挪开，却是一掌的血。
王夫人愕然，立时心急如焚：“你怎么伤得这么重？快躺下，让我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薛正雍拿帕巾将血拭干：“受了点内伤，将养几日便好。”
王夫人如何能信他所言，劝道：“明天你就别再往外头跑了，你看别家的掌门，谁像你一样凡事亲力亲为的？”
薛正雍似乎想挤出一个笑，但他身心俱疲，笑容只一半就堕了下去：“玉衡和小白都不在，这些日子修真界又不太平，上修界每日都有上千流民涌入蜀中及无常镇，总要安置妥当，这个时候让我坐着？”
“……”王夫人睁着一双美目，无声望着他。
薛正雍拍了拍她的脑袋：“你也知道我这人，不可能的。”
王夫人咬了咬唇，道：“那你至少也歇息一天吧，这内伤已致呕血，不可轻怠，难道你忘了兄长是怎么去的？”
薛正雍脸上最后一丝笑痕凝住了，看到王夫人眼睫垂落，眸中隐约有水光潋滟，他不由得心下恸然：“你，你别哭啊……我福大命大……唉，好了，我明天就待在门派里休息一天，哪儿也不去，这样总行了吧？”
王夫人哽咽道：“随你爱去哪里去哪里，我不管你了，反正管也管不住。”
“哪能啊。”薛正雍苦笑着抚慰道：“好了，别担心了，你看我这几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没事的，你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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