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鸡飞狗跳的一夜（中）

　　“怎么会这样？”看到混乱不堪的重火院，司清玄如遭雷击。

　　事发之前，他和凤皓都觉得，栖梧宫内最需要被保护的，是以江君韵为首的一干普通修仙弟子——他们既没有上神一般强大的修为，足以应变和自保，又不像琼宇和月儿一样，天生就拥有抵御魇怪、对抗魔族的能力，非常容易受到侵袭和蛊惑。

　　因此，二人一早便打发了毕方和夫诸去巡视学生宿舍，守住这最薄弱的一道防线，杜绝任何意外发生。

　　可到头来，最先发生意外的地方，居然会是……

　　“小师叔，我们该怎么救师尊？”楚月泠脸色煞白，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你们救不了他。若想驱除上神体内的魇怪，需要有同等级别的上神修为……”说到这里，司清玄的眼神陡然一变，抬头紧盯着楚月泠，内心涌起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原来是为了你！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冲着你来的！

　　他们一早便算准了，我们所有人都不可能放弃凤皓。

　　说到底，不过是想利用救治凤皓的机会，把你推进漩涡中心，让你周旋在几大势力角逐的明争暗斗里，从此风刀霜剑严相逼，万事由命不由己。

　　唉……千算万算，到底还是百密一疏，殚精竭虑想要保护的东西，或许终究是保不住的。

　　“这边的事情，本尊会通知南柯来料理。”他面色阴沉，抬手施了个法术，遮蔽了结界内的一切景象，像是怕被人看到似的，“至于你们两个，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凤皓成了这般模样，西厢房那边，想必也不会平静……”

　　西厢房？那不是顾夫子的住处吗？为什么突然提起他？

　　楚月泠心念一动，狐疑地看向司清玄。

　　“主上，不好了！”话还没说完，夫诸就火急火燎地从远方跑来，“顾清帆……顾清帆他出事了！”

　　司清玄抬手止了他的话，连头都没有撇一下，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风琼宇和楚月泠，沉声吩咐道：“你们俩马上跟夫诸过去，到那儿之后，除了协助你们诊疗的织梦师，闲杂人等一概不准放进去！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出来之后，不许跟任何人提起！”

　　听到这里，楚月泠心头一震，终于彻底明白过来——师尊与顾夫子之间，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巨大秘密，小师叔是知情人，现如今，他想让自己和师哥也参与其中，条件是守口如瓶。

　　她神色复杂地与风琼宇对视一眼，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大着胆子，说出了心中的疑虑：“可是，我自己都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真的能帮上忙吗？”

　　“现在不是解释这些的时候，本尊让你去，只管去就是了。”

　　事到如今，即便明知这是个请君入瓮之局，也不得不顺势一步步走下去——毕竟，魔族握在手中的筹码，是凤皓的性命！

　　形势严峻，且让他们去会一会另外半个魔魂。

　　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令那个偏执的家伙偃旗息鼓，就只剩下花神之力了！

　　“是！”她点了点头，老老实实跟着夫诸离开，不再多话了。

　　楚星奕也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她身边。

　　“小枫儿，站住！本尊才说过，闲杂人等不得跟随！”司清玄瞪了他一眼，拧着眉头厉声喝止，“回家待着去，不许随意走动！”

　　楚星奕被唬了一跳，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下脚步，轻轻牵起楚月泠的衣摆，忧心忡忡地与她话别：“那主人，你自己要当心啊！”

　　“知道了！回家去陪陪小雪吧。”楚月泠冲他点了点头，柔声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肯定也害怕。”

　　“还有你这家伙，务必保护好我主人！”转头看到风琼宇，楚星奕挑了挑眉，语气瞬间变得不耐烦，“要是让她少了一根汗毛，我绝对不放过你！”

　　风琼宇只得赔笑，无奈地向他拱了拱手：“我保证！”

　　目送着二人并肩而行的背影，楚星奕只觉得内心五味杂陈，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时而因为担忧而焦灼不安，时而因为嫉妒而醋意沸腾，咬着下唇瞪大了双眼，重重跺了跺脚，满脸的不甘：“唉……”

　　『西厢房』

　　夫诸将人引到门外便住了脚，缓缓抬起手，示意风琼宇和楚月泠自行入内，随后便老老实实地靠在墙边把风。

　　推门而入，便见顾清帆仰卧在床，双眸紧闭，已然陷入昏迷，面色惨白如纸，额间烙印着一枚红色魔纹，浑身上下都被煞气笼罩，隐约可见黑雾环绕其间。

　　一个书童打扮的少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惴惴不安地在床前转来转去，完全没留意到有人造访，只是一个劲儿地追问那位低头抚琴的女子：“他究竟怎么样了？仙子快想法子救人哪！”

　　“此魇拥有半神之力，绝非我一介小小上仙可以抗衡。”那位仙子背对着他们，话语间充满了无奈，“不过你放心，水神殿下已传讯给我，说很快就会有帮手前来……”

　　“咳咳！”楚月泠适时地咳嗽了一声，终于引起了二人的注意。

　　那位仙子循声转过头来，双眼不禁一亮，竟疾步跑上前来，诚惶诚恐地对楚月泠行起了叩拜大礼：“师祖在上，请受徒孙云倾落一拜！”

　　楚月泠惊得往后退了半步，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端起一个笑容：“仙上可是认错人了？我叫楚月泠，是火神凤皓的小徒弟，自己都尚未学成出师，怎么会有您这么大的徒孙？”

　　“你就是楚月泠？水神殿下说的那个……传承了花神之力的帮手？”云倾落一愣，抬起头好奇地打量她。

　　“正是！”楚月泠转过头，看了风琼宇一眼，向她介绍道，“这位是我师哥——风琼宇，身负琉月琴之灵，也是来帮忙的。”

　　“既然帮手都来齐了，就赶紧想法子救人吧！别再耽搁了，时间就是生命！”小书童厉声打断他们的寒暄，火急火燎地冲上前来，差点儿和楚月泠撞了个满怀。

　　风琼宇面色微沉，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他二人隔开，回头向惊疑不定的楚月泠介绍来者：“他叫非鱼，是顾夫子的随侍书童，彼此亲如兄弟。有什么隐情，无需避讳他。”

　　楚月泠淡淡地瞥了非鱼一眼，点了点头，转而询问云倾落：“该如何才能救人？还请仙上明示！”

　　“此次作乱的魇拥有半神之力，虽然只在顾清帆体内留下了一缕魔魂，但也绝对不容小觑！他对所有织梦师都心存抵抗，使我们无法入梦施救，唯独遇到沾染花神气息的东西，还算宽容三分。二位既然各自传承了师祖的法器和修为，便是最合适不过的救援人选了！”

　　“可我们也毫无经验，如何才能帮上忙？”风琼宇眉心微蹙，奇怪地问。

　　“二位只需席地打坐，我会用法术牵引出你们的元神，先与顾清帆的元神产生联结，再以琴声构建桥梁，打开梦境入口，只要感觉到困意上涌，便可安然睡去，让自己全身心沉溺其中。”

　　楚月泠与风琼宇对视一眼，立刻依照云倾落所说，肩并着肩席地而坐，齐声追问：“然后呢？”

　　“入梦之后，二位会看到一只翩翩飞舞的蓝色梦蝶，只要跟随它的指引，就能找到魇怪所在，沿途会经过各种光怪陆离的幻境，大部分都是与病患心魔相关的回忆。有些狡猾的魇，会利用幻象故布迷阵，将外来者的元神囚困。你们与他缠斗时，万万留心保护自己，因为在梦境中所承受的每一分伤害，都会原封不动地映衬到现实中。如果能击败魇怪，令其灰飞烟灭，斩草除根固然最好，若是伤重不敌，我也会立刻将你们的元神拽离梦境！”

　　听罢，楚月泠不自觉攥紧了拳头，嘴唇抿成一条线，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风琼宇面沉如水，缓缓将自己的手掌放在她的手背上，轻拍了几下以示安抚：“我们明白了！事不宜迟，马上开始吧！”

　　云倾落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一阵悦耳的琴声响起，二人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

　　『梦境』

　　再睁开眼睛时，他们已经置身于一团迷雾之中，四周静得诡异，只有彼此交错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面前果然有一只飞舞的蝴蝶，通体湛蓝起荧，双翅几近透明，前行时，尾部拖曳出如星辰般细碎的流光，恰似沿途中的一盏明灯。

　　“真漂亮！比现实中的蝴蝶漂亮多了！”楚月泠不由得感叹。

　　“好了！快跟上吧！”风琼宇絮叨着，缓缓扣住了她的手，“这里雾障重，别走丢了！”

　　楚月泠愣了愣，默默回握住他的手，会心一笑。

　　渐渐地，迷雾散去，耳边响起了说话声——

　　“新帝雷厉风行，海捕文书已下发到全国各州县，老面孔不能再用了！”

　　一个身着粗布衫的少年郎站在铜镜前，手中拿着一根白毫毛笔，连墨也没有蘸，便径直在脸上、身上不停地写写画画。

　　笔锋游走间，带起道道金光，不多时，便已换了一副全新的装束和形貌。

　　“这……这不是顾夫子吗？他曾经是通缉犯？！”认出眼前人的那一刹那，楚月泠大跌眼镜。

　　风琼宇久久凝视着那支笔，半晌才开口：“月儿，你觉不觉得，他手中的那支神笔，像极了我们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

　　“神笔马良！”

　　他们是观看回忆的未来者，虽能以元神虚影行走其间，却并不存在于这段过往中，所有的对话，自然也不会被故事里的任何人察觉。

　　改容换貌后，顾清帆又全神贯注地绘制了一个小书童木偶，将神笔藏匿其中。

　　随着笔杆全然没入心口，小木偶彻底活了过来，恭恭敬敬地向顾清帆拱手行礼：“参见主人！”

　　“不必拜我！记住，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放牛娃马良，再无画物成真的神笔。”顾清帆摆了摆手，十分无奈，“老皇帝予取予求，实在过分贪婪，被我用画技送上了西天，却遭到新皇的报复——他在全国范围内重金通缉我，只有改容换貌、隐藏身份，咱俩才能活下去！”

　　“我明白了！但凭主人吩咐！”

　　“不必唤我主人。打今儿起，我就叫顾清帆，你则是我的随侍书童——非鱼。”

　　就这样，他们离开了旧居，跋山涉水，见识许多许多地方的风土人情，最终在一处偏僻的村落内栖身。

　　时光荏苒，顾清帆已经长成了精壮的大小伙子，见许多孩子上不起学，便组织人手辟出一间陋室，兴建学堂，成了村子里唯一的教书先生。

　　某日清晨，他惊讶地发现，堂中的学生少了一位。

　　“牛二旺一向不会迟到，今天怎么旷课了？”

　　“夫子，牛二旺昨日跟随阿爹上山打猎，不慎被毒蛇咬伤，正在家里养着呢！我早上过来的时候，还看见牛婶正急匆匆地出门请大夫。”

　　听到这个消息，顾清帆的心情登时跌入了谷底，一整堂课都上得心不在焉。

　　好容易捱到下课，他便火急火燎地往牛二旺家里赶。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大夫的叹息声传来——

　　“银环蛇剧毒无比，你们请我来得太晚了，毒性已经侵入肺腑，在下无能为力！”

　　“大夫，俺求求你了！俺就这么一个娃儿，他才十岁啊！你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吧！”

　　牛婶撕心裂肺的哀求声，听得他心里一紧，回头看到同样面露不忍的非鱼，忽然有了个主意。

　　瞅着四下无人，他立刻将非鱼拽进一个隐蔽的拐角，压低了声音说：“事不宜迟！咱们给他画一颗起死回生的丹药吧！”

　　非鱼捂着心口，拼命摇头：“不行！这会让你暴露身份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救人要紧！”

　　非鱼拗不过他，最终妥协了。

　　顾清帆拿着那粒救命的丹丸走进牛家，对牛氏夫妇谎称，这是自己的家传秘药，服之可解百毒。

　　左右也没了法子，牛叔决意死马当活马医，牛婶也被哄得泪水涟涟，忙端来温水侍候牛二旺服下。

　　不一会儿，牛二旺果然睁开了眼睛，有气无力地对着娘喊饿。

　　大夫半信半疑地把过脉后，确认剧毒尽消，性命已无大碍，当即佩服得五体投地。

　　在一众感激涕零的叩谢声中，顾清帆拂衣而去，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然而，解毒灵药的消息，却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很快就在附近的村落、镇甸里传开了。

　　隔三差五便有人来求药，顾清帆时常感到为难，非鱼也一再告诫他适可而止。可是，每当看见家属们殷殷期盼的热切眼神，看见病患们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痛苦模样，却又说服不了自己的良心，总是一次又一次动用神笔。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终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深夜，衙役扣响了他的家门。

　　“你就是顾清帆？”领头的官差手持钢刀，气势汹汹地站在他面前，“今晨，清河县妙春堂的张大夫曾带着一个身中剧毒的病人，慕名到你这儿来求药，可有此事？”

　　“有！赠药救人，是举手之劳。”

　　官差瞪了他一眼，示意衙役们围拢上前：“据随行的一个小药童举报，在你起身前去制丹时，他曾接到张大夫的暗令，翻墙尾随你进了内室，趴在窗边窥伺，本想偷师学艺，却看到你取出神笔写写画画，怀疑你是钦犯马良……”

　　“快走！”非鱼悄悄从侧面包抄过来，飞起一脚踹翻了一个衙役，拉起顾清帆一头扎进了大雨里。

　　衙役们举着钢刀骂骂咧咧，在身后穷追不舍。

　　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神笔爆发了强烈的护主意识，竟自行从非鱼心口脱体而出，在瓢泼大雨中，挥毫画出一头凶猛的食人兽。

　　巨兽怒吼一声，龇牙咧嘴地向衙役们冲去。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淹没在滂沱大雨里，鲜血蜿蜒如溪，顺着崎岖不平的山路汩汩流下，带走了一些没吃干净的手足残肢。

　　食人兽低低地叫了一声，似有些不甘，立刻撒开腿追了上去。

　　前面不远处，正是灯影幢幢的一户人家……

　　结伴逃出村落后，雨很快就停了，顾清帆却迷迷糊糊地发起了高烧。

　　昏昏沉沉之际，他又梦见了当初赠自己神笔的那个白胡子老头。

　　老头抚着长须，失望地对他摇了摇头：“你驭笔不当，造下杀孽，牵连无辜，将遭受天罚——神笔异能会被收回，你也将短折而死！”

　　他猛然惊醒过来，只见手中正躺着那个毫无生气的小书童木偶，原先藏在心口处的神笔，早已掉了出来，断成两截摔在脚边，不禁哂笑一声，落下两行清泪。

　　“愿来世，别再当一个身怀异能的特殊之人，能够平平凡凡、普普通通地过一辈子，就已经很好！”

　　画面渐渐消散，浓雾再一次聚拢上来，楚月泠却如遭雷击，呆呆地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身怀异能的特殊之人，这不就是现在的我吗？我的下场，又会是什么样子？

　　不管愿不愿意，或许某一天，我也会像顾夫子一样，无可避免地卷入是非和纷争之中，到时候，我又是否还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