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月光如水银般透过轻纱窗帘，流淌在主卧柔软的地毯上。水清璃向来浅眠，睡眠如同他清醒时一样，带着某种克制的秩序。然而今夜，他却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逻辑混乱，却又无比真实的梦境之中。
梦中，依旧是那场盛大而喧闹的婚礼。他站在教堂圣坛前，穿着笔挺的礼服，面容是惯常的平静无波。红毯尽头，大门打开，王默穿着那件他亲自挑选的象牙白婚纱，逆着光，由王廷懿牵引着，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一切都与记忆中的场景重叠。然而，当他执起她的手，为她戴上那枚象征着束缚与拥有的戒指时，他清晰地看到，她抬起头，眼中没有半分迷茫、羞涩，或是日后渐渐滋生的依赖与情动，只有一片清澈见底的、礼貌的疏离，如同对待一位重要的商业伙伴。
“谢谢你，水先生。”她轻声说，声音温软，却像冰锥刺入他的心脏。
梦境倏然转换。
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置身于他们婚后居住的别墅里。陈设依旧，阳光依旧明媚，王默也依旧在那里——她在画架前涂抹，在餐厅里用餐，在庭院中散步。她履行着“水夫人”的一切职责，无可挑剔。她对他微笑，回应他的关心，甚至接受他夜晚的拥抱。
但她的眼睛，始终是那片平静的湖，映不出他深藏其下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汹涌爱意。她会在被他拥抱时，身体有瞬间不易察觉的僵硬；会在被他亲吻后，悄悄别过脸去，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忍耐；会在夜深人静他凝视她时，假装熟睡，呼吸却带着刻意放缓的节奏。
他精心布置的蜜月旅行，那些他以为能打动她的艺术圣地，在她眼中只是值得欣赏的风景，而非与他共享的浪漫。他记得她所有的喜好，为她安排好一切，她却只是礼貌地道谢，仿佛在接收一份份来自“丈夫”这个身份的义务馈赠。
他试图靠近，用尽所有他懂得的、笨拙的方式去爱她，讨好她。他送她珍贵的画材，她欣然接受，用于创作，却从未因此对他展露更特别的微笑。他为她扫平事业上的一切障碍（尽管她凭借自身能力和王家背景已然足够），她表示感激，眼神却依旧清明，不曾因此沾染半分对他的依恋。
梦境中的时间飞快流逝。一年，两年，或许更久。别墅依旧华美，却像一座精致的牢笼，困住了两个相敬如“冰”的灵魂。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周身的气压越来越低。那股因求而不得、因爱生怖的暴戾，在他心底疯狂滋长，几乎要冲破他引以为傲的自制。
在一个梦境尤为清晰的夜晚，他看到她独自坐在露台上，望着远处城市的灯火，侧影单薄而寂寥。月光勾勒出她优美的脖颈线条，那里空无一物——他送她的那条刻着“默水”的手链，被她取下了。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梦中盘旋、叫嚣：既然得不到她的心，那就彻底禁锢她的人。用更强硬的手段，切断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让她的世界只剩下他。让她习惯他，依赖他，哪怕是用恐惧和绝望来浇灌，也要让她的生命里烙印下他无法磨灭的痕迹。
梦中的他，眼底翻涌着偏执的暗潮，一步步向她走去。
就在这时，梦境再次扭曲。
他看到了另一幅画面——他签署了一份文件，内容是离婚协议。他放她走了。没有争吵，没有歇斯底里，平静得令人窒息。他看着她收拾好简单的行李，依旧是初见时那般明净的模样，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她走到门口，回过头，对他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带着感激和歉意的微笑。
“水清璃，谢谢你……放过我。”
然后，她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出了这栋承载了他所有爱恋与绝望的别墅，走向了没有他的、自由的未来。
而梦中的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巨大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那不是愤怒，不是不甘，而是一种彻骨的、生命被硬生生剥离一半的空洞和绝望。他以为禁锢她会让他痛苦，原来放手，才是凌迟。
“默默——！”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弹坐起来，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带来一阵阵窒息的抽痛。黑暗中，他急促地喘息着，梦中的绝望和空洞感如此真实，几乎残留在他的四肢百骸。
“清璃？”身边传来带着浓浓睡意的、软糯的声音。
一只温热柔软的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上。王默被他惊醒，迷迷糊糊地靠过来，脸颊依赖地蹭了蹭他的臂膀，声音含混不清：“做噩梦了吗？别怕……”
她身上熟悉的栀子混合雪松的香气钻入他的鼻尖，她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睡衣传递过来，瞬间驱散了梦境带来的冰冷和虚妄。
水清璃猛地转过身，在昏暗的光线下，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她的眼睛因困倦而氤氲着水汽，长睫轻颤，里面没有疏离，没有忍耐，只有全然的信任和被他吵醒后的些许懵懂。
不是梦。他的默默，在这里，在他的怀里，用这样依赖的姿态。
他伸出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他低头，将脸深深埋在她馨香的颈窝，感受着她真实存在的脉搏和温度。
王默被他勒得有些疼，却感受到他不同寻常的情绪波动，没有挣扎，只是温柔地回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没事了，没事了，我在呢……”
她在。她爱他。
这个认知，像阳光穿透厚重的阴霾，将他从那个可怕绝望的梦境深渊中彻底解救出来。
如果……如果现实中，王默真的始终无法爱上他……
梦境里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给出了答案。
他会放手。
不是因为他伟大，而是因为他无法承受，用爱的名义，将她眼中的光一点点磨灭，让她变成梦中那个寂寥、忍耐、最终只会对他露出“感激”笑容的陌生女子。他爱她，爱的是那个会笑、会闹、会在艺术世界里闪闪发光、会在他怀里撒娇依赖的王默。如果他的爱最终成了囚禁她的枷锁，将她变得不再是她，那这份爱，连同他这个人，都将失去所有意义。
他宁愿在遥远的、她看不见的地方，独自咀嚼那份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思念，背负着名为“水清璃”的十字架，度过余生。只要她知道，只要她偶尔还能想起，曾有一个人，如此偏执、如此不堪，却又如此……深刻地爱过她，最终，却选择了还她自由。
幸好。幸好那只是一个梦。
水清璃闭上眼，更紧地拥住怀中失而复得的温暖，如同拥抱着全世界唯一的救赎。
“我爱你，默默。”他在她耳边，用沙哑至极的声音，低低地诉说，像是誓言，又像是劫后余生的确认。
王默在他怀里轻轻颤了颤，随即更紧地回抱住他，声音带着睡意和无比的坚定：“我知道。我也爱你，清璃。”
月光依旧静谧地流淌，这一次，照见的是相拥的温暖，而非梦中的孤寂与决绝。他用一个噩梦的代价，更加清晰地确认了自己的心意——爱是占有，但更深层的爱，是舍不得她因自己的占有，而失去半分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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