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卷.信仰

今天是一个阴雨天。

埃睿尼安站立在窗边，注视着雨滴落在地上的水洼，激起一圈圈涟漪。雨声不大，但很密集。他显得有些烦躁，翻找出仅剩的一根烟，点燃后咬在唇间。

昨夜很闷，他理所当然地又失眠了，在房间里看着亮光一点点亮起。埃睿尼安弹了弹烟灰，将注意力从雨拉回。

“我父，今天天气很糟。”他说。

但没有回应。

那个一直萦绕在他耳边低语的、给予他新生的那个声音，突然就这样消失了。埃睿尼安垂着眼，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一般。

他又重复了一遍话语，依旧没有回应。他有些茫然地抬起眼，按住太阳穴侧过脸，试图去捕捉雨声中的那一点声音。

但是落在他耳中的除了连续不断的雨声，只剩下实验室中器械的运行嗡鸣声和研究员们的低声交谈。

他从未如此无措过，像一个新生的婴儿突然被扔到世界的中央。

他想要找回他的父，但不知该如何行动。埃睿尼安只是一个凡人， 他怎么敢去妄自揣测神明、去要求神明？

于是他按灭了烟，只是继续注视着水洼里的涟漪出神。

父抛弃了我吗?

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响起，而很快就有另一个声音跟着响起。

不可能，父怎么会抛弃信徒？

可是如果父没有抛弃他的信徒，袍怎么会突然消失吗?

于是一个令埃睿尼安毛骨悚然、几乎要崩溃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腾起来。

他焦躁起来，在原地来回踱步，鞋跟敲打在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无章法的杂乱声响。

他想抽烟，但烟盒已经空了，他想要发泄出情绪，右手已经捏成了拳，那双可以直接拧断成年人的脖颈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甚至开始微微颤抖。

但他沉默着，最终还是极缓地松开手指，一根一根地伸直，垂在身侧。他的信条和戒律把他束缚在了躯壳里，成为了听话且乖顺的虔信者。

不能给沈教授添麻烦，沈教授……沈教授，沈教授，沈教授。

埃睿尼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从未如此急切地想要见到沈教授，去获得一个令他安心的答案。

可沈教授现在并不在实验室，今天实验室似乎来了客人。他拒绝了埃睿尼安的护卫请求，只是按照每天轮值的表安排了影子的任务。

而埃睿尼安已经迈开了脚步，刚踏出去步，灯光照到他的脸上，他又顿住了，良久以后他收回了脚步，重新回到影子中，继续盯着窗外的雨，一直到了用餐的时间。

其实现在想来一切都有预兆，埃睿尼安想。

父的沉寂，沈教授的繁忙，或许这是一种试炼吗？他注视着餐盘里的食物，没有什么食欲，神思依旧游离在现实之外。

他拿着叉子随意地扒拉了一下食物，挑拣着吃了两口就放下，神色恹恹地推开餐盘起身离开。

他没由来地想到养父母，虽然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对于那个男人和女人，最鲜明的记忆只有他拿着餐刀划开他们的喉咙时鲜血溅出的模样，和精心设计过的火灾之后房屋在夜色中燃烧的模样。

他想，他应该是恨他们的，但也是他们把他的父带到了他的身边。

他一边在实验室里巡逻，一边努力回想着养父母祷告的模样。

如果你们的神突然失去了回应，你们会有什么反应？

他想这样问，可是死人不会回答问题，他也不期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回答。

埃睿尼安善于忍耐，即使他已然烦躁无比，恨不得撕碎谁的喉咙来让自己暂时放纵到虚无的世界里。

可他已经戴上项圈与枷锁，于是他依旧只是注视着雨滴。太安静了，实在是太安静了，他的世界今天寂静了那么多个小时。

齿尖无意识地磨蹭着下唇，直到唇间尝到了血腥味埃睿尼安才如梦初醒般地停止了这样的行为。

这样安静到要将他逼疯的一天止于夜晚。

“埃尼。”

他听到了沈教授在呼唤他。埃睿尼安被惊了一跳，他有些仓皇地转过身，稍稍垂下视线注视着教授的手腕。

他不敢抬眼，因为眼底会暴露他的一切，会诉说他今日有多么失职，有多么令人失望。

他听从要求，往前迈了一步，他终于从影子中走出，站在灯光之下。

沈教授带着他回到房间，温声询问着缘由，于是埃睿尼安抬起了视线，试图以最简洁的语言倾诉今日的那份寂静。

但他觉得自己的语言系统已经紊乱，词语从唇齿间掉落却无法拼凑出完整的长句。然后他顿住话音，再次垂下眼，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惩罚。

可是没有。

沈教授以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夸赞着他的毅力和耐性，说这是父的考验，只为了锻炼扡最宠爱的孩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席卷了埃睿尼安，如同海浪包裹着贝壳。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突兀地僵立在了原地。

那个声音在他耳边炸响。他的父在他的耳边重新低语。

这个事实让埃睿尼安几乎要露出狂喜的神色了，但他是不善表达的，面色依旧平平。

激烈的情绪塞满了他的胸膛，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在沈教授担心的询问声中摇了摇头，向前迈了一步单膝跪下，以面颊轻轻地贴住了教授的膝，然后他仰起头，露出了自己的脖颈，这是一个极度忠诚的姿势。

“沈教授。”

是他将我父带回我的身边，是他让我父重新眷顾了我。

埃睿尼安这样想着。他轻声呢喃着，捧起男人的手，虔诚地用前额去抵住他的手背，宛如那些宣誓忠诚的骑土。他交付了自己的生命、信仰和所拥有的一切。

而此时淅淅沥沥的雨声终于停了，云层散开后露出了一轮惨白的弯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