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卷.成熟

烟酒和灰尘的味道交杂成腐朽和衰败的前奏，虚掩的门后是熟悉的狼藉，我沉默几刹，伸手推开那扇门。

空无一人，意料之中。破布似的衣物散落在逼仄的空间里，空酒瓶和烟蒂混成一堆，成为发酵霉烂菌落的温床。

入冬了，屋里却仍然弥漫着压抑的沉闷躁热。我知道附近小酒馆中高谈阔论的酒徒里有一个是父亲，但去寻人显然毫无意义。按下电灯开关，灯却没亮。我叹了口气，呆呆的立在脏乱的客厅和自己搬来的大包小包中。

早不该抱希望的，那个童年时会弹着钢琴唱歌的，才华橫溢的作曲家早就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酗酒，香烟拖垮了那个人的身子。正如怀才不遇和不白之冤拖垮了作曲家的意志一样，母亲艰难地撑了许多年，可终于还是走了。那天放学回家后我看着空荡荡的家心里一紧，发疯一般的跑遍大街小巷呼唤母亲，最后颓然任抽自己瘫倒在死巷的街尾。不怪母亲，人总是会累的，可我咬牙切齿的恨着麻木而自甘堕落的父亲。

收废品的吆喝声把我从回忆里拉出来，迟疑一下，去推开窗叫那人上楼来。呼啸的北风夹着冰碴吹进来。身子一颤，把头缩回窗内。路灯很亮，被压实的积雪反着光一起照进昏暗的房间。

酒瓶很多，也很脏，翻出一个纸箱，把干净的瓶子和易拉罐码进去，又在水龙头下简单冲洗了有积尘和垃圾的酒瓶，一起交给收废品的老人。那老汉脸冻的通红，花白的胡子上结了雪珠，却洋溢着一种简单的乐呵，用粗硬变形的手指点着数抽出几张纸币。

“才多大的娃娃，这么会俭省，家里有酒鬼?

我帮忙把箱子搬到板车上时，听到苍老沙哑的声音这样问。抬头，老汉正嗬嗬的笑，挤在皱纹中的眼珠神采奕奕。我怔了一下，觉得这神情和曾经的父亲有一点像。

“十九。我爹。这不是我家，我不住这。”

简短的回答，毫不含糊，也没遮掩。这种坦然似乎令饶舌的老人畏缩了， 嘀咕一句便踏上板车挥手道别。我目送老人身影消失，带着那些即将不是废品的废品，突然想起毫不相干的事情来。

和父亲大吵一架后离开家已经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我找了个学徒的工作。学校大概找过那个男人，不过没什么用，有助学金也会被挥霍掉的。何况没有买资料的钱，高三最后半年也过不去。我以为自己彻底消失在学校生活中了。换掉了手机号码和所有社交帐号，大概会被所有同学遗忘。可我错了，前几天在路边碰到了几个眼熟的人，盯着我不挪眼。我知道那是高中的同学一通过了高考，正大踏步向未来迈进的同学。那时有一种奇怪的畏缩心理占据了胸膛，于是我伸手摸出支烟，熟练的叼在嘴里点燃，高高抬起下巴做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流氓气从那几人身边走过，余光瞥见其中有之前最好的朋友。那天躲进街巷剧烈咳嗽时，我看着自己咳出的烟雾突然有种悲衰哀。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自己一直都是骄傲地一塌糊涂的人，不能容忍任何人去可怜。我宁愿苦一点累一点野一点，让所有人都觉得从我身上感受到了生命力。

寒风从身边掠过，我回过神，转身又回去那间狭室，借路灯的光换上了新的白炽灯泡。电流滋啦地响了一阵，灯还是暗的。我叹口气，暂时放弃了这项工作，去一点点擦干净每一个藏污纳垢的角落，丢掉随处可见的烟蒂和卫生纸。窗一直开着，寒风的清亮充斥了整个客厅和起居室。

只有四个房间的房子逐渐显出本貌来：瓷砖白得刺眼，窗子不再雾蒙蒙的一片，床上和柜子里有新的被褥，衣服也换了个遍，四季分明的收在柜子里。像刚交割的新房，我满意的想着，将溅着褐色污渍的窗帘扯下来，换上米色的新布。我忙着，墙上贴了泡沫墙纸，棱棱角角又裹了防护棉。心情似乎松快了一点。

“ 要永远倔强着，孤独着，以肩膀扛起生活的重担，毫不在意命运的作弄，在淤泥中开出最灿烂的人生。”

把自己摔进沙发，闻着清新的洗衣液味道，觉得是久违的干净。不知怎么，就想起自己高一时写过的作文来，发现原来自己刚刚明白之前写过的话。

没留多久，重新拧了拧灯泡，用白纸包着一年以来做学徒的工资，又把卖废品所得的几元加进去，端端正正的摆在桌上。

“如果你还能活，那么我回来过。”

清秀的字迹落上白纸，把笔留下便匆匆离开了，不经意与一个歪斜上楼的酒鬼擦肩而过。

灯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