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我的师父是只猫
（一）
小生名曰景天。
师父赐名时曾言，景星凤皇，天随人愿，故而称一声景天，寓意前程似锦，万事如意。
那年小生不过七岁有余，闻言那叫一个感涕，直到我随师父习医那年，才得知，景天乃一草本植物，花白带红性味苦。
嗯，原来在师父眼中，我只是一株草，谁泪目了，我不言说。
不过话说来，哪怕我只是棵草，也是师父好心采回的。那年豫州发洪水，天灾人祸，难民随处可见，从各地赶来的郎中不计其数，师父便是其中一员，将我从泥潭里救起，赐给了我名，给予了我庇护所，自豫州来到渝州的这些年，哪怕师父待我如何严苛，我都无怨无悔。
反正我也敢怒不敢言，因为我打不过他，或者说，这世上还没人打得过他。
我实则并不愚钝，主要是师父过于神通广大，显得我平平无奇，但哪怕师父总是说我榆木脑袋不开窍，我依然觉察出了些许异常。譬如说我听闻阿婆阿公口里价值连城的名贵药材，在师父那儿可都是按箱贮存的；比如说我八岁那年，一层平楼的辰轩舍忽得高了三层，外边儿的牌匾也换成了“辰轩阁”；再比方说，当我欢天喜地地私以为我可以独享一层楼阁的小学徒生活，可转眼第二日，辰轩阁却多了十来个面色生疏的哥哥们，当我着急忙慌地跑到四楼去找师父时，我那素来恪守时规的师父居然躺在床榻上修身养性，淡淡丢下句，那些都是你师兄。
好家伙，我直呼一句好家伙，一朝一夕间，我多了二十来个好哥哥，妥妥的好家伙。
所以我下一刻便气势汹汹地跑下楼喊道——
“仓术哥哥我想吃面！”
“不会……”仓术师兄手执药钵，看都没看一眼便直接回绝。
“师父说了，你可是我师兄！”
“阁主也说了，咱们景天小师弟厨艺尚佳，以后辰轩阁二十多人的日餐就全靠景天小师弟了。”小生曾一直疑惑，怎么师父偏偏在豫州灾地将自己给救回去了，直到发现自家师父样样精通唯独不会做饭后，才顿悟，百因必有果，我的缘果在厨艺。
可有因必有果，谁又能告诉我，为何十年过去了，偌大的辰轩阁好像只有我一人被岁月摧残？
师父依旧风度翩翩，师兄们依旧少年气派，唯独我，从孩童一路颠沛流离长到少年，依旧是辰轩阁后厨的一把手。
不过某天，我好像知道了。
那是我十二岁的某日，因医书背不全而被师父大晚上地罚去在药铺园子里反思。
那晚北风呼啸，电闪雷鸣，冰雪覆盖，万物俱籁……呃好吧应该没有这么恶劣，但至少年仅十二岁的少年有被冷到。
当鄙人正反思到明日该如何小心翼翼地在师父的牛肉面里多加点辣椒粉时，忽得听闻一声猫叫。后院的老槐树上蹲着只白猫儿，对着我这个面壁思过的小孩儿喵呜喵呜地乱叫。
听叫声，那叫一个讽刺……
鄙人十二年来所剩无几的自尊被区区一只猫给踩的稀碎。
“你叫什么叫！有种你来背啊……”所以我很不争气地，哭了。
“每日在后厨辛辛苦苦地给师父师兄变着花样儿地做饭，回头还得挤着时间背师父吩咐的医书，你说我容易吗……”
也许当时是真的义愤填膺，是真的有苦难言，我冲着那不知名的猫儿又哭又闹，吐槽了不知多久后，竟靠着老槐树睡着了。
笠日晨，恍惚着从梦中醒来后，我发现身上多了一床被子。后来，辰轩阁又来了个师兄，名曰泽漆，憨厚老实，被师父派去后厨帮衬；再后来，师父依旧对我的言行举止处处提点，却不再逼着我读医书。
此后，我再没见过那只白猫，可我忽然间觉得，我似乎一直都没离开过它的视线。
因为我的师父好像就是那只猫。
（二）
其实现下细细想来，我师父确实很像一只猫，像一只又清冷又粘人的猫。
师父对人一向冷冷的。
譬如说我。
我一贯以“严师出高徒”激励自己在师父苛刻的谆谆教诲下努力地摸爬滚打，但同时我又深知师父待我是极好的。
譬如师父只喜欢吃我做的饭，师父只允许我上四楼，师父只为我煎过药。（虽然其他师兄们不太生病……）
只是当我以为师父仅会面无表情时，我碰见了一个人，一个让我素来端庄矜持的师父失去分寸的人——刘府大少爷。
那年夏末，小生因未及时禀报阁主师父那将军府的患者何许人也，而被蓦地火冒三丈的师父罚去做活儿，从晌午干到午夜，那说长不长的十个时辰让我将刘府大少爷的名字牢牢地刻在了心底，就是你个…让师父记挂不已的人…害得我在后院孤零零地忙活了一整日，好吧幸好泽漆师兄从外头给我带了点西街的炸酥肉……
甚至在同一日，我那从未！从未参加任何宴席的师父大人，居然想都没想便答应参加那小子的生辰宴！何德何能？我就想问他何德何能！
除非我师父喜欢他。
嗯，除此之外好像没别的理由了。
否则师父为何挑了一整箱能买下小半座城池的药材当作贺礼；否则师父为何忙完辰轩阁的事儿便连夜跑到西南猎场去找那小子；否则师父为何一贯两袖清风不闻窗外事、却偏的帮那小子亲自医治了大半个庄子的患者；否则师父为何会为他而死……
当我看着丁先生从师父房中一脸漠然地出来后，我头一次知道了说书先生口中何为，天崩地裂。
我无所不能的师父，我严厉又温柔的师父，我全天下最好的师父，为了一个男的死了。
师父的仙逝带走了辰轩阁的光，带走了辰轩阁的灵，带走了辰轩阁除我以外的所有人。我曾以为的辰轩阁，那是我的家，如今我的家支离破碎。
我不理解。
但，丁先生说，你不理解就对了。
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说我不理解。
你理不理解我不在乎，我理解就行。
丁先生拍了拍我的脑袋，轻快地丢下一句，小亚轩儿知晓自个儿的小徒弟如此重情重义，醒来后必定会感动不已。
不怪我当时没反应过来，属实是我亲眼见过师父乌青的肤色，抱着他冰冷的尸首…呸身体，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了甚久，又眼睁睁地看着丁先生满面戚容地垂头摇首，结果他老人家下一刻说我师父半毛钱事儿都莫得，我一介凡人实在是没能料到。
“小景天，你不觉得现在开开玩笑很能活跃气氛嘛？”
我日…日子过得真好的你大爷，难道老妖怪都是这般没个正形？
只是我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师父床边上的女师父一记“要你管”的眼神扫来，我便甚为听话地、屁滚尿流地跑下楼了。
后来，师父醒了。
白瞎了我湿了大半袖子的眼泪。
再后来，师父笑了。
白炒了一晚上的年夜饭。
那刘府小子一来，我师父便笑了。
我其实很少见师父笑。从遇见师父起，印象里的他一直都是冷若冰霜。教我念书时冷冰冰，罚我面壁冷冰冰，唯独见了那人温柔可爱。
我，我们，原来不过是一颗草……
而师父喜欢的从来都不是顽强的小草，是花，是长在刘府的花。
看着院外边堆着雪人儿便满目笑意的师父，我才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从一只高冷的猫妖，变成一只可爱的猫儿，只需要一个刘府大少爷。
悲伤那么大，师父幸福就好。
（三）
小生一直与渝州的伙计炫耀，说辰轩阁里有只猫，金贵种，富贵命。
那人问我，哟呵看不出来你个小孩儿还懂得养猫。后来我思前想后，这话略有偏颇，我非不是那猫儿的主人——除非我想被他一掌呼死——还是个妥妥的猫奴。
只是我曾悲催地以为我得在师父大人手下劳累终生，一辈子逃不出他的魔…猫爪，直到他在某一天忽然同我说他或许要离开辰轩阁。
无碍的师父，反正您平日里也不愿在辰轩阁里待着，天大地大，您爱去哪儿去哪儿。
我不以为然，装作泰然，以表成熟。
师父沉默了。
完了，我第一反应便是，玩笑开过了头，现在去后院领罚还来得及么？
接着师父低低说了句，果然孩子大了就是好，再也不用操心了……
心里隐隐不安是怎么回事儿？
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乌鸦嘴真灵，灵灵真显灵。
我师父出嫁了。
呸，娶妻了。
呸，就那意思，懂的都懂。
我师父向来素雅，不光吃食偏爱素食甜口，就连穿衣都喜好素锦布匹，就没见哪个好看到我师父境界的人天天穿得都适合去主持殡仪。唯独那天，三月春光无限好，我的师父出嫁辽。
一袭红装，乌发散落，光鲜亮丽，堪比九重天的神仙，不，我的师父比神仙还神！
那日郡主哭了，丁哥哥哭了，女师父哭了，刘家小子哭了，我看着周围一派哭声起伏，想着就自个儿傻乐傻乐的太不合群了，愣是挤出了好些子眼泪，可不知是不是我师父太神通广大，天生便有打假的本事，竟然特意走到我跟前问了句，你哭甚？
我懵了，哭哭啼啼地支支吾吾了许久，才憋出了句，师父走了没人骂我了，景天难受……
那是第一次，唯一一次，我伟大而惨烈的十八岁人生里头一次，见师父对着我笑了。
他拍了拍我的头，用我毕生有且仅有一次听过的温柔声音说道，不难受，你要记着你师父是宋亚轩，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
我最厉害的师父就那样，在众人的热泪盈框中，走向了刘府那小子，我开始试着喊他，刘家那少爷，算是尽我做师父的徒弟，最后一份孝心。
师父并没有很快离开辰轩阁，离开渝州，而是忙着…骂我。这儿不行，那儿也不行，我当时崩溃地以为师父将少爷远赴战场的落寞全部发作在我的身上，直到数月后我才明白，师父是在为我铺路，进京赶考的路，他说哪怕当今摄政王一声令下便可让我升官发财，他仍然希望我能学富五车，有满腹才华，可以独当一面。而我从未想辜负我的师父。
我上榜了，当官了，吃喝不愁了，我有钱了，有势了，要啥有啥了，可我没了师父。
我的师父在笠年秋随刘少爷离开了西南，天大地大，我的师父安置好了一切，安置好了我，遣散了所有的师兄们，跟着刘家那小子跑遍了天涯海角，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独自逍遥快活。
我的师父，再也没有出现。
直到我暮年时厌倦了官场，回到了渝州，跑到了唯一有师父痕迹的地方，隆恩寺。
或许别人不晓，但我知，五千石阶，三千佛像，一千姻缘树，隆恩寺的每一寸土地都在诉说着对师父的思念。
甚至自我来到隆恩寺后，于后山的那园药铺，久违地感知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像是旧年老友在召唤与欢迎着我的到来，故而我知晓，这或许是我又一个家，也是最后一个家。
冥冥之中，我剃度出家；冥冥之中，我偶然遇故；冥冥之中，我好像又看见了我的师父。
一黑一白，眨眼之间，身影不在。
但我知道那是我的师父，只是他又随着那人回到了我从未见识过的江湖。
但我也知道，那是属于他们的江湖。
那是属于他们的永生永世。
我的师父是只猫。
是只全天下最厉害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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