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河清城许久未这么热闹了。

这只是一座边疆的小城，气候寒冷干燥却不干旱，城民自给自足，和外界几乎没有什么往来，只是孤零零地坐落在戈壁中的一片绿洲里。

与朝廷脱节，这恐怕是他被流放至此的最大原因。

不过，这里的生活平静安稳，若是不求富贵，也可庸庸碌碌过完一生。崇熙坐在酒楼里看向窗外。

外面喧嚣得很，听说是空荡荡的官府公示栏里罕见地贴了张临摹的诏书，河清城的百姓一生也难得见着几次，这会儿蜂拥而至，墙一般的人潮将诏书围得水泄不通，反倒看不清楚写了什么了。

“兄长，要过去看看是什么吗？”一个青年从门外走进，一身衣服素净得过分，分明是不到而立的年纪，却少了几分生气。是崇慎。

纪海晏夺位后他同样也被送到了河清城，崇熙自然高兴，毕竟他有了一位活下来的血亲，但冷静下来后仔细想想又推测这是祁宓的手笔，代价估计就是……让朝中三分之一的人顺了新皇吧。

“等人少点再过去吧。”崇熙心中隐隐不安，便没带着崇慎一齐去看。

“好。”

崇慎转身离开了。就在门关上的后一秒，崇熙轻敲桌面，一个人影闪现在他面前。

“我要你把诏书撤下来，单独交给我不被崇明世看到。”崇熙声音冷峻，带着不可逆反的威严。

“可是陛下规定……”

“难道还怕我跑了？嗯？”

那人瞬间感觉被沉沉的目光盯着，不自觉出了一身冷汗，只好办事去了。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诏书果然被官府撤了下来，到了崇熙手里。

他淡淡道谢：“辛苦了。”随后打开了那卷着的薄薄一张纸。

“国师祁宓，结党营私……皇帝念其教导之恩，死后不必示众，好生安葬。”崇熙一字一句地念着这份布告天下的诏书。

嘴里好似生了荆棘，刺得唇舌溃烂，字字泣血。

好一个纪海晏，好一个大义灭亲，仍顾旧情的纪海晏！

你可曾记得当初是谁教你礼义廉耻，是谁教你伦理纲常！你终于什么都不顾了是吗……可他是你的老师啊……你难道忍心的吗！纪海晏，我们没先生了。仔细想想，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老师，都离我远去了……或许，我真是那算命先生里的天煞孤星罢……

崇熙一时间承受不住，昏了过去。

待他再醒来，已是夜晚时分，外面雷雨轰轰，时而一道闪电照得人脸色惨白。他看到崇慎坐在床前喂他药，却连手指都在颤抖，几乎拿不住勺子。

他们一口一口地喂着。

小几上放着叠得方方正正的诏书，必然已被人看过。

“哥……我们没先生了……”崇慎终究忍不住，眼眶红肿布满血丝，却死死忍耐住情绪。

“想哭就哭吧。”崇熙把如今这唯一的弟弟抱在怀里，任由泪水汹涌地涌出来，哭得失了态。

崇慎自然哭得更凶，一双眼睛都几乎没了神。祁宓三人中待他最好，谅他不受宠爱，什么好玩的他都是头一份，这份恩情已是足够深厚，更别说他的心里……甚至已经住进了那个人。

“哥，你觉得纪海晏这么做有苦衷吗。”

“有吧。”

“可我还是好恨他。”

“……”

“哥，我只有你了。”

“我也是。”所以我希望你能生活得更好一点，更好一点。

可是……崇熙看着崇慎身上已经洗得有些旧的衣服，心中愧疚顿生，想了许久的问题不禁脱口而出：“明世，你可曾想过，离开河清城？”

崇熙转着手上的茶杯，自嘲地笑了笑“这些年说是一同照顾，实际上拘禁监视的不过我一人罢了，这你不可能不清楚。我会被困在这儿一辈子，可是你呢？你被先生保下便是自由人，纪海晏既与先生条件交换便再不可能动你，天底之下这么大，哪里不是你的去处？”

他捏紧了手里的杯子，指节发白微微颤抖，一双杏眼内满是血丝，他猛地看向崇慎，声音越发急迫：“你自宫里就不惹目，如今更是天地茫茫无人会认识你，你甚至可以去科举，去当游侠，你可以去拥有所有你想要的人生，为何偏偏呆在这里！”

或许是被那一纸文书刺激到了，崇熙的疯终于在这一个晚上爆发了。其实说实话这些年他也倦了，疲了，不愿再去想当年的事情，少年时的满腔抱负如今只剩了心里一根刺，平时不触碰他还是百姓嘴里善良聪慧的明玉公子，可再怎样地装作潇洒超脱，一旦触碰了，他就成了暗夜里的困兽，心肝脾肺都烂成一团。

“哥……你在说什么？你赶我走？”崇慎一脸不可置信，“你难道只允许你对我好吗，崇明玉。我也姓崇，我和你背有一样的愧疚一样的痛苦，你却想让我忘却向前走而把自己牢牢地困在原地？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两张相似的脸对峙着，崇熙还想开口说什么，却被一声强烈的撞门声打断。

这么晚了，还下着暴雨，什么事情这么严重？他皱着眉打开门，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扑在他脚下，他眼睛倏地睁大，心中一紧。

“安戍城快要撑不住了……狄人忽然来袭，城门将破！”说完就断了气。

“什么？！”崇熙一惊，安戍城就在河清城再往北一些，是真正的边境，传信给朝廷定来不及，他很快做出了判断，“崇慎，到了我们为天下尽忠的时候了，去找最近的一个城市调借兵马和粮草，我率河清城一半卫兵前去支援！”

“可我去了，你孤身一人……”

 “这时候还管我是不是一个人！快去！”崇熙震怒，顾不上崇慎就直奔官府，还不忘嘱托小厮把尸体好好安葬。崇慎无法，知道这是关乎一国安危的事，一攥拳也马上出城去传信了。

官府受纪海晏特意提点过，本想阻拦，可崇熙哪里听得进让自己躲灾这等混账话，迅速点了三千军士就强出城门雨夜行军，连夜到达了安戍城。

此时双方都进入了短暂的休战，崇熙到了安戍城立马安排抚慰战士，救助伤员，紧张地准备下一次战斗。

城守有个有防备心的人，问他是打哪里来的，无法，只得说是朝廷先行的援军，提前大部队过来援助。城守虽仍有点怀疑，但大致已放下了戒心，同他说起战况。

对面的是狄人可汗的儿子，很受器重，几乎已经默认是下一个可汗。这是他父亲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自然是拼尽全力。

其实情况已经几乎到了最差的一步，如果不是崇熙来得快，下一战仅凭心神俱疲的安戍城卫必败，那铁骑便会毫不留情地踏进城内，后果会是什么……无人敢设想，只能让自己强打起精神面对无比凶残的敌人。

“好……我知道了……”当崇熙听到敌军还有八千人时，心中一凛。安戍城已经折损了一半多，如今他们所有还余战斗力的人加起来至多也不过六千人而已，但如果加上纪海晏放在他身边暗处的高手……那便有胜算！

战场不允许他多想，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敌军准备进攻的号角远远的就已响起。

崇熙拍了拍手，五十个人出现在他面前。

“纪海晏吩咐过你们护在我的身边，如今前面的敌人想杀我，你们怎么做？”

“尽全力杀死敌人！”

“那便随我出征！”

“是！”

随着我方同样的一声号角，新一轮战争轰烈打响。

“你其实可以坐镇帐中。”

“然后看着我的将士战死沙场？”崇熙已经上马，他出了城门。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就算已经改朝换代，我崇明玉依旧是崇家的儿女，依旧是曾经的皇储！”

“我明白了。”那人扔来一把长枪，崇熙接过。

“龙吟！”他震惊转头。

“陛下一直将此枪存放在我这。”

“……替我谢谢他。”崇熙不再犹豫，一扬马鞭冲进了沙场。

暴雨浇湿了头发和衣衫黏在了身上，可他却觉得无比爽快。

勾，挑，刺，劈……少年时练过无数遍的身法终于在而立之年使了出来，动作不见生疏，意气不改当年。视线模糊了一片，崇熙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得胸中特别畅快，灵魂在冲刷中得到洗涤。他在雨中大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然后迎上直面而来的钢刀。

他似游龙掠过，越来越逼近敌方主帅。对方早已发现了他，明显也慌了，毕竟他们探取的情报里可没有这样一号人物。

大批身着黑甲的狄军冲他而来。崇熙自然不怕，龙吟在他手中翻成了花，无数兵士倒在了他的马旁。忽然察觉到背后有人偷袭，他嘴角勾起，一个回马枪瞬间把人撂翻在地，刺入喉咙后迅速后撤，又有预感般低头躲过长刀横扫，直逼敌帅眼前。

敢不敢杀？

求之不得。

不顾生死？

死亦足惜。

崇熙脚尖一点，如同迅疾的鹰向前冲去突破重重包围，不顾对面骑兵瞄准他的箭，将龙吟重重刺了进去。

“噗－－”

“咳咳……”崇熙满足地看着对方临死前仍大睁不敢置信的眼睛，知道这整场战争结局已定，援军再来不过只是扫尾。

估计那人到死之前都不知杀他的人是谁。崇熙找到了一点恶趣味，忍不住咧开嘴笑了，震得胸腔阵痛。他的手渐渐脱力，从血迹斑斑的龙吟上滑下，带着身体跌进了泥里。

他笑着说：“好疼啊。”似是在自言自语。他捂住自己的心脏，那里有一根羽箭笔直穿过。

那里有好多的血流出来，止不住，停不住。

把衣服弄脏了刘嬷嬷就又要和娘告状了。崇熙有些懊恼。

他忽然听见有人叫他一起去看太阳。

能看得到太阳吗？他痴痴地望着浓黑厚重的天。恍惚间他看见了朝霞，火红火红的，似乎就藏着一轮明亮的太阳。

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