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生而卑微？

　　不过如此，不过如此——霍尔斯家的两口子，最好念叨着这两句话，光靠那嘴巴一张一合，就愣是把流言蜚语全给堵了回去。

　　“哪有儿子出生！一直都是个小姑娘，兄妹俩和气得很！”霍尔斯太太总这么说，每次都让她红润的面庞更加通红，脸颊都比平时要鼓了几分。毕竟，周边邻里你知我知，她不惜私酿魔药，在孕期时猛灌进自己的胃里，求着上天赐予她第二个儿子。

　　的确，魔药是起了一半的作用，于是她生下了诺莉，一个半身男儿的姑娘。

　　“那个小东西，”人们甚少谈她的名字，连姓氏都避嫌似的不提，“她看人的那个眼神啊，真恶心。简直像只待宰的公鸡。”

　　“不如说是行尸走肉。”

　　“是啊！就站在角落，死盯着人看……”

　　流言蜚语不断，但，霍尔斯夫妇毕竟是镇上唯一一家旅店的老板，生意还是得做。

　　眼下，王室成员为了权利富贵，个个争得你死我活，社会随之动荡不安，边陲小镇亦是如此。

　　霍尔斯家本就不宽裕，撞上了糟糕的时期不说，夫妻俩还总妄想着投资翻身，结果赚得不多，赔得倒是差点把店给关了。要不是他们借了一位伯爵的钱去投资，气得伯爵给俩人下了诅咒，害那男主人鼓了两个月的大胸脯，女主人的胡子都长到了肚脐眼，这才叫他们得了教训，老老实实的经营起这小旅馆来。

　　诺莉偏在这时降生，长大，客人又都不怎么喜欢这个不善言谈的丫头，大哥诺瓦尔就只能以跑腿为由，叫她满镇乱窜，到哪儿都行，唯独别留在店里，省着断了全家唯一的财源。

　　不过，随着时日变迁，小姑娘渐渐有了自己的主意，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就悄悄溜出家门，等到天色泛黄了，才偷偷摸摸的跑回来。为此，她可少不了母亲的一顿痛骂，从饭前骂到饭后，以诺莉垂头致歉收尾，然后，等到了第二天的午后，她就又没了人影。

　　对此，诺瓦尔倒是很开心，午饭时还揉着妹妹的鬈发说：“等她再长大点，说不定能和我一块去读书呢。”

　　“又是笔支出！”往往保持沉默的父亲大声说道。他刚还了一笔利息，心情极其不悦，这时更是火上浇油。

　　母亲见状，赶紧帮着圆场，“诺瓦尔，你可以教教诺莉呀！说不定能一份钱养出两个新贵族呢！”

　　可惜，当爸爸的还是憋着一口难吐的气，“看看咱们的小女儿吧，一天天的没点规矩，能成什么大器？当贵族可是要仪式的…记得由主教主持，在教堂…总之！仪式就讲究规矩！而且，看看诺莉这个样子，怕是连嫁人都难，就别谈什么贵族了。”

　　诺瓦尔耸了耸肩膀，以关切的眼神示意诺莉，别太把那些话往心里去。

　　后者以懵懂的目光回望，嘴里还咀嚼着干巴巴的面包片。

　　日子就这么过去，花销一笔接着一笔。

　　每到了放学的点儿，诺瓦尔总是第一个跑出教室，赶到家里又得忙家务，好不容易闲下来了，就把诺莉叫到餐桌前，学着老师的法子，把课上的知识教给妹妹，自己也算是顺便复习。

　　8岁的诺莉已经掌握了识字的能力，把哥哥的旧课本读得十分熟络，笔记更是背了又背。而哥哥，到了魔源初动的年纪。

　　魔源初动，指人类第一次通过控制体内的魔能，以此施展魔法的时候。其中，男孩子往往都是在12岁以上，最晚也不会超过20岁，而诺瓦尔·霍尔斯，就是班上最早学会了魔法，并转入了专精班的男学生。

　　随之而来的却不只有无量前途，更有魔源混乱带来的忧愁、焦虑和更多的负面情绪。

　　也是这一年，诺莉在成天的学习中变得稳重，话也比以前更少了，既是被那若有若无的嘲弄视线磨练的，也是因为，哥哥和她一起读书的时间少了。

　　他几乎是住到了学校里去，不到天黑都不肯回家，为数不多的教导也从识字变成了魔法理论，偶尔掺杂几句历史知识，日复一日，两年时间转瞬即逝。

　　夏至的傍晚，他边监督诺莉书写一段段的魔法符文，边以随意的口吻聊起了别的，“贵族之所以是贵族，就是因为他们守护着人类最珍贵的事物……”他解释，“比如，当地的格里歌爵士——黑发红眼，每天坐着马车兜圈子的那个——就管辖着三种不可言说的诅咒，绝不能让这样的魔法到了坏人的手里去……你信吗？”

　　“嗯…嗯？”有点走神的诺莉抬起头，看着诺瓦尔越发虚假和脆弱的笑容，犹豫着给出什么样的答案才好。

　　“不…你不信是好的…不对，我是想说……”诺瓦尔支支吾吾，眼神乱瞟，淹着口水，终于是深吸一口气，道：“你也明白，父母希望我们能成为新贵族，这是铁饭碗，也是…不被认可的荣誉。尽管牧以教的两位大主教都在反对血统论，提倡平民通过归白和归黑仪式来成为贵族，但，上流社会并不认可新贵族的存在…还有黑魔法…他们一直不喜欢黑魔法，但我更擅长这个…爸妈也在攒钱，希望能把我送去首都读书……”

　　诺莉听着，双眼一如既往的空洞，迷茫，很难看出她心中所想，又好像她什么都理解了，只是束手无策。

　　对望许久，诺瓦尔苦笑了一声，“我干嘛和你说这些呢。快抄吧，还差三段，这两天记得背过，周六了要背给我听。”于是，这个矛盾的女孩就把注意放回了作业本上，笔纸再次摩擦出沙沙的声音。

　　日常平稳而敏捷，在不知不觉间流逝，然后，在诺莉的11岁停了脚步。

　　可能是因为不同寻常的身体构造，诺莉的魔源初动差点要了她的命，低烧和头痛时刻刺激着她的神经，仿佛塞着肿块的喉咙令她难以表述自己的需求，眼前阵阵发黑，朦胧的嗡鸣直击脑髓。

　　在意识相对清晰的片刻，她能模糊的分辨出家人的身形，圆乎乎的妈妈，个头渐长的哥哥，还有体格匀称的父亲……诺莉艰难地眨了眨眼睛，确信眼前的父亲弯着身子，几乎要跪倒在地上。而他的身旁，赫然站有一个高挑的影子。

　　“开开恩吧…大人…”

　　合眼，睁眼，每一次都使那影子变得清晰，形成了一幅美丽而不合时宜的男子画像：那发帘不知何故而高翘在一侧，露出较高的，白净的额头；茶棕色的长发则从他另一侧的肩膀顺下，束缚其尾端的绳结雪白，无用，却点缀得精致，轻轻一捆，便使他柳叶似的眼眸显得温文尔雅。即便那尖细的脸庞略像女子，也有高挺的鼻梁添了几分英气，让人一眼即能辨男女之身。

　　“真好啊，”诺莉迷迷瞪瞪的想，“有明确的性别，真好啊。”

　　“大人…您开开恩……什么都能给您……”

　　“求您……大人！公爵大人……”

　　她拼了命的想睁开眼睛，以便多看几眼这个陌生的男人，现实倒也让她满足了一次——在她睁大眼睛的一刹那，她看见了男子鼻梁旁的，由时光雕刻下的细小皱纹，也看清了他的眼睛，是一副平扇形的修长眉眼，灰色瞳孔里的蔑视让她终生难忘。

　　接着，那蔑视转为了一种恶毒的嘲笑，一瞬间，诺莉浑身发冷，连病痛都顾不得了，只能眼对着眼，因愈发无情的目光而毛骨悚然。

　　忽然，灰色的眼睛因惊讶而睁大，瞳孔骤缩。这就是诺莉的全部记忆了。

　　她又一次昏迷过去，在第二天的清晨醒来，得到了全家人的拥抱和亲吻。不只是对恢复健康的女儿感到幸运，也是因为，她和哥哥都拥有了在临近城市，即海临斯市上学的资格，并且，格里歌伯爵将承担所有费用。

　　“连你的医疗费都是格里歌爵士负责的，为你治病的公爵大人也是他请来的。感恩好心的伯爵！”

　　对于母亲的兴高采烈，诺莉还是一副难以捉摸，面无表情的模样，但她黑漆漆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犹疑，“那你们呢？你们会跟着哥哥和我吗？”

　　“那是寄宿制学校，“诺莉，诺瓦尔，”父亲立即说道，“你俩就尽管去吧，在那儿互相扶持，可别让机会溜走了！”

　　可能是他的笑容太过幸福，以至于诺莉不再多想，带着隐隐的激动，赞成了跟哥哥到海临斯市的计划。

　　久违的，诺瓦尔将她拦腰抱起，年轻气盛的少年正是有力气的时候，哪怕妹妹不如以前娇小，也仍能搂抱着她，在空中转出三个大圆圈。

　　她薰衣草色的长发荡漾，一向无神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颤抖着，露出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