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13)

13.

“实验结束了，今晚我和你爸爸回来陪你吃饭哦。”

早上八点一刻，许墨再次细心地检查了一遍考试物品是否齐全，并将它们悉数收好。书包旁挂着女孩送的平安结，他轻轻握在手里，能感受到编绳的粗砺感。那时小姑娘捧着织得歪歪扭扭的平安结送他，她说可以祈得幸运与平和，闻时许墨只是发笑，唯物理性如他并不相信，只是她这样说他便听着。

“还有，高考加油哦。”

『嗯。知道了，妈。』

电话那头传来温柔的女声，背景声嘈杂似有人在低声商议，而后又说了几句女人便急匆匆地挂了电话。父母亲工作忙，时常扎在研究所里，自懂事以来许墨便很少有一家三口游乐散心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放学后等待父母回家，或贪恋书柜上晦涩难懂的读物，或试图破解国际象棋的残局。对于父亲而言，若是一场精细严谨的实验与一顿简单的晚餐相比，兴许做饭的难度系数要高出许多。厨房内总会响起两夫妻的交谈声。菜是不是咸了? 肉会不会太老?辅料的质量单位是不是有问题?小许墨总是很爱躲在门后偷听，但又生怕被妈妈发现，小小的他听到丝毫的风吹草动便蹑手蹑脚地溜回座位上，装作若无其事的乖模样。在小许墨的心里，像这样平凡的日常是格外珍贵的，它并不璀璨仅是平淡如流水，滋润着男孩的内心，让爱意盈满每一处，无论是多不起眼的角落。

几声闷雷炸响，城市倏地黯淡无光，乌云缓慢而强势，它掠过每一处重重地下沉，形成致命的压迫感。顷刻之间天下大雨，织成一张无边的大网笼罩着整座城市，雨水打湿了建筑物的外墙，柏油马路上积满了水坑。安全岛上站着一对中年夫妻，他们撑着同一把伞，妻子挽着丈夫的胳膊，两人相互依偎。妻子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头发用橡皮筋整齐地扎起，看上去温婉贤淑，夫妻二人打算给儿子一个惊喜，就像十多年前在小学门口等他一样。

红灯闪烁，下一秒转成了绿色，丈夫牵着妻子的手走向斑马线，离对面的校门口又近了一步。忽然响起的鸣笛声尖锐急躁，闪电劈开，天幕恍若被划破了一道口子，车轮在湿滑的地面上的摩擦声越来越大，直至车灯的白光晃得人眼睛疼，撞击声骤起两人倒在血泊中。撕裂的痛楚传遍全身，女人眼中泛着泪光，她依旧颤微地向校门口伸出手，到最后无力地垂下。大卡车还在无措地闪着灯，一明一暗之下遍体鳞伤的生命显得更加苍白虚弱，人声四起甚至盖过了雨声。

一个小时前磅礴的雨毫无预兆地下起，许墨笔尖一顿，担心雨会耽误回家的时间，试卷翻页，他瞄了两眼题目便干净利落地写上了解题步骤。考场内仍是一副明静的景象，最后的钟声响起，许墨放下了笔，一面揉了揉酸软的肩膀，一面看向了窗外，雨势减弱他轻舒了口气满意地笑 。这一日盛满了许墨长久以来的期待，因为结束了持续已久的高强度学习，更是因为今夜的晚餐不再他是一个人了。

他的步调轻盈灵活，像一只游散后归林的小鹿，一改往日的清冷与沉着，当年那个等父母下班的小男孩始终还是在他心里活着。校门口聚集的家长比昨日的要少，只剩得零零星星几个，虽觉得奇怪但许墨也没过度追究，一直往前走去才发现人都聚在了几百米外的马路口。许墨猜测方才这里发生了一场交通事故，肇事的卡车歪斜地停在路上，它的旁边散落着沾满血污的雨伞，救护车的警笛声急促地鸣响，仿佛能驱退企图亵渎生命的伤病。那一把伞有点眼熟，他的步伐不自觉地加快，大脑总是不受控制地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这让许墨明晰地知道自己是这幅身体的主人，却不能主导情感思想。

医护人员试图在不造成二次创伤的基础上给予伤者救援，妻子白色的衣裙已经被血染上了凄怆的红，服帖的头发此刻也湿哒哒地糊在脸侧。丈夫依旧紧紧地抓住妻子的手，直至最后一刻都没有放开。

『爸！妈！』

逆风奔时，雨滴如刀刃般划过许墨的侧脸，他的校服已经被淋湿，淌过面庞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最后重重地跪在父母面前。许墨伸出的手不住地颤抖，不敢去触摸母亲冰凉的指尖，他的眼里毫无温度，心脏捆上了长满尖刺的绳索，绞合，深深刺入伤得生疼。明明上一秒还在期盼，父亲许可的目光，母亲温柔的笑容，他的世界快要崩塌了，那个被他小心翼翼守着护着住在内心里的别扭的小男孩掩埋在荒芜的废墟里奄奄一息，直至最后一块碎砖坠落，挡住了他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路人抓着他的胳膊将他拖开，许墨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转头看向急救床上躺着的父母，一时间忘却了呼吸，鼻子发酸咽喉哽咽得难受，他的每一寸理智，每一寸肌肤，好像都被扯碎再揉成一团。

他最讨厌这一天。许墨认识了黑白世界中的另一种颜色。

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