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不断地收到各路人送来的金银财礼,只为托我捎话向韦皋求见。我享受这种被旁人看重的感觉,于是便来者不拒,旁人送什么我都敢收下——但我也不为财,事后都会将收到的贿赂上缴府库。
这些俗事我懒得于韦皋说,韦皋似乎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提点过几句,但从未责备过我。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了我的虚荣。
可纵容是有限度的,就像懵懂天真的少年时光也有尽头。
贞元五年,韦皋一语说我受贿,讲我罚去松州思过。也许是因为我终于因这份虚荣惹下了大麻烦,也许是因为那年韦皋因频繁战事忧心,失了一向惯着我的耐性,无论如何,这一次韦皋真的懂了怒。
安史之乱后,松州便为吐蕃所占据,那是边陲之地,与人物繁盛的成都相比形同云泥。罚赴边陲的路上,我望着满眼的荒山野岭,在父亲过世的数年后,第二次尝到了惊慌恐惧的滋味。
于是我提笔写下两首诗。
“重光万里应相照,目断云霄信不传。”这一去,远隔着千里万里,便是书信也穿不到他手边了。
我还说:“但得放儿归舍去,山水屏风永不看。”我已决意,若是能得他宽宥,便再也不似从前那般张扬虚荣了。
然而这一次韦皋却没有像从前一样,再作诗与我唱和。
我想,波涛是否要沉没在浪潮中了?
初离成都时候我还是心存侥幸——我素来深受韦皋的宠爱,这许多年的情分令他始终对我的那些过错视而不见。这一次,难道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可当我看到萧疏的边陲,在腊月的苦寒里听着陌生的军鼓号角呜咽着嚎叫,恐惧究竟还是吞没了我心底的侥幸。绝望像是边地的野草枯枝一样梗在我的前路上,我痛苦万分,踌躇郁结,到底还是低下了一向高傲的头颅。
这一次,我提笔向韦皋献上了十首诗:《犬离主》《笔离手》《马离厩》《鹦鹉离笼》《燕离巢》《珠离掌》《鱼离池》《鹰离臂》《竹离亭》《镜离台》。
我将自己比喻成那些离开了主人的事物,姿态卑下地向韦皋吐露自己的思念与悔恨。有的人看着觉得动情,可我觉得我是可悲的——那个从来天真任性的少女,随着这十首诗就此死在了松州。
不知韦皋是哪一种者,总之,他在看见这《十离诗》后,终究宽恕了我,下令将我召回。
漫长的路上有漫长的月亮,我抬首仰望,眼中是漫长的空白。此时回到蜀中的我,还是从前那个我吗?
我没有再回幕府,而是就这么顺势脱离了乐籍,离开了韦皋。
一场惩罚思过之行,令我从韦皋为我造了四年的美梦里清醒了过来。我忽然明白了,韦皋虽然宠爱我,但说到底,这段感情的掌控权是在他手中的。我就想是池边的那只孔雀一样,人们爱惜它美丽的羽毛,赞颂它高昂的头颅,但假使有朝一日它逾矩了,人呢也随时可以折断它的羽翼,弃之如敝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