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是因为这次的记忆画面有点庞大,在进入玉龙角的回溯幻境的一瞬间,苏雪衣觉得自己仿佛置身飓风之中来回旋转翻腾了几十圈,以至于在周遭的景色恢复平静时她的第一反应只想呕吐。
苏雪衣好不容易从晕眩和恶心中缓过神来,终于有了一点时间观察周围,本以为自己应该已经代入了某个人的视角,却发现映入眼帘的第一个人竟然是风无痕。
不是回溯幻境里的幻象,而是真正的,有血有肉的风无痕。
苏雪衣:“……”
她又看了一眼自己,并出乎意料地发现身体的控制权依然归她所有。
他们仍然身处海底,光线却比现实要明亮的多,眼前赫然是座华美且庞大的水晶宫殿。红玛瑙颜色的珊瑚丛在脚边欣欣向荣地摇摆着,各种念不出名字的五彩斑斓的鱼类成群结队地穿梭在海域中,两个鲛人女子有说有笑地朝他们走来,却在将要碰到他们的一瞬间穿过了他们的身体,走到他们身后去了。
他们变成了这幻境中的旁观者。
这和上次进入玉龙角幻境中的情况似乎有些出入,或许是因为他们两人同时进入回溯幻境导致的。
风无痕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疑惑。苏雪衣不确定他拥有玉龙角这么多年以来是否使用过这个记忆回溯的能力,当下也只能装傻,用更困惑的表情和他对视。
但很快,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一位踏入宫殿的鲛人少女。
少女穿着质感极好却十分朴素的长裙,行走的姿势很优雅,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步子像从容漫步的猫一样轻盈。她走得很慢,冰蓝色的眸低垂着,雪色的卷曲长发间没有任何修饰——或者说,她全身上下都没有任何多余的饰品。
苏雪衣的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在看见她的一瞬间,便立刻就跟了上去。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慢她一拍的风无痕站在原地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才缓步追上了那鲛人少女的背影。
这少女实在引人注目,不论她走到哪里,都有鲛人向她弯腰行礼,两人会注意到她也是情理之中。不过苏雪衣会跟上去,则是因为另一个理由——她认识这个少女。
这是明月歌。
也不知道这段记忆是多少年前,幻境中的明月歌比苏雪衣认识时的模样还要年幼一些,不过因为她那头在鲛族当中也十分罕见的白发实在让人过目不忘,所以苏雪衣一眼就认出来了。
宫殿外的鲛人越聚越多,似乎要参加什么重大仪式似的。明月歌穿过人群,踏上了宫殿前长长的阶梯。她走得仍然很慢,或者说是庄重,神色却是冷冷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悲喜。薄如蝉翼的烟色鲛绡从她身边垂落下来,鲛人少女的倩影透过重重叠叠的纱影,有种梦幻却孤独的美感。
苏雪衣跟着她一步一台阶地走,过程漫长且煎熬,但明月歌却仍然不慌不忙地拾阶而上,甚至让人有一种她并不想登上台阶顶端的感觉。
但最终她还是站立在了宫殿的面前。身着华服的女人在大殿的尽头等她,宫殿门前年迈的大祭司向她鞠躬行礼,道:“圣女,请。”
明月歌向他点头,随后便踏入殿中。
大殿中央的女子身着鲛姬华服,有着和明月歌相似的白色长发和蓝色眼眸。苏雪衣前世三次入人界修灵,鲛族来的人都是明月歌,跟当时的北海鲛姬可谓完全不熟,在脑海中搜索了许久,才终于记起上一任的北海鲛姬名叫明玉凉。
她和明月歌的交情其实不算深,但因为修灵一事,一直对她有同病相怜之感——她们都是别无选择的唯一。
不过与苏雪衣不同,苏雪衣是九尾狐族皇室的唯一直系血脉,因此也是唯一的青丘帝姬。而鲛族在灵界也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族群,他们是一个极其重视“集体”与“平等”的种族,甚至到了忽略个人的程度。因此鲛族没有“血脉”之分,所有的鲛人自生在卵中开始便都被养在同一个地方,由族人们共同照顾,因此,所有的长辈鲛人都是他们的“父母”。而有资格被送到人界修灵的,也只能是北海鲛姬的下一任继承人,也就是在鲛人中千挑万选出来的鲛族的圣女。
这场仪式,想必就是明月歌加冕为圣女的仪式。
苏雪衣看着年少的明月歌在明玉凉面前单膝下跪。侍女们捧着不同的首饰排队行来,明玉凉用优雅且庄重的动作从盘子中拾起那些首饰,然后一件件地戴在少女身上。
手镯,项链,腰链,耳环,抹额,多是纤细且朴素的银链子和赤色宝石,琳琅满目的首饰看得苏雪衣眼花缭乱。未经雕饰的朴素少女被套了一身繁杂的饰品,每加上一件,都仿佛又在她瘦弱的肩上担了一份沉甸甸的压力和责任。这种氛围很容易让人喘不过气来,但明月歌只是低头保持着单膝下跪的姿势任人摆布,自始至终都没有动摇过。
最后一件是个洁白无瑕的花环,点缀着珍珠,编织手法十分精致。队伍最后方的侍女低头将盘子举过头顶,苏雪衣看见花环的右边放置的是一把锋利的短刀。
那个花环十分眼熟。苏雪衣想起了她在海底捡到的那个花环,除了颜色有差别以外,它们长得一模一样。
明玉凉捧起花环,低头看着面前的少女,声线温柔如水,却没有任何情感:“夕雾莲象征断情。自你踏上这宫殿,这便是你的使命。”
明月歌低头不语。
而明玉凉好像明白她的心情似的,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道:“起誓吧。”
话音刚落,明月歌便从盘中拿起那把短刃,在左手腕上割了一刀。
这一刀割在动脉上,鲜血立刻从她的伤口中泉涌而出,她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站起身,将血液滴在了花环上。雪白的花环顷刻间便被染成了红色,她静默着低头看向那被染了色的花环,机械地开了口:“以血为誓……”
苏雪衣猛地一愣。她太熟悉这串咒语,这是每个灵族人自出生起就铭记在心的、从上古起便流淌在他们血液里的法咒。
更诡异的是,她发现那花环并不是被染成了红色,而是在吸食鲜血。动脉处的鲜血仿佛甘霖一般,每朵花苞都在贪婪地畅饮着血液,雪白的薄的花瓣逐渐膨胀饱满,透出妖异的血的颜色来。金色的光芒在她们的脚下流转,明月歌继续念道:“以魂为引,共缔契约……”
“同心永结,”少女的声音有些凝涩,似乎带着一点艰难和颤抖,被她强行压了下去,“死生……不移。”
话音刚落,大殿内光芒大盛,流光将两个鲛人女子的身影融为一体。一个鲜红的印记逐渐出现在明月歌的右眼下,明玉凉将染血的花环戴了在明月歌的头上。守在门口的年迈大祭司单膝下跪,声如洪钟:“恭迎圣女!”
殿外数不清的鲛人们在这一声后齐齐单膝下跪:“恭迎圣女!”
明玉凉叹息着,轻声向大殿中央的神像祷告:“愿海神保佑。”
这仪式不是别的,正是灵族的结契仪式。
灵契是灵族最特殊也最神秘的法咒。没有人知道它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也许原初混沌时便已经存在于这大陆上、流淌在灵族先祖的骨血里。每一个灵族,一生只能结一次灵契,一旦与他人结契,便意味着他们的性命从此以后便连在了一起。“死生不移”,意思就是即便是死也不会解除这份契约,换句话说,便是同生共死。
其中结契又分两种,一种是是针对两个灵族的双方面结契,结契双方只要在结契仪式中喝下对方的血,就能够结下契约。灵契一旦结下便终生不能解除,从今往后也不能再结契,一方死,则另一方不能独活。换而言之,灵族结契的对象,便是起誓与之共度余生的对象。结契对象不必区分性别年龄,或是兄弟姐妹,或是父母孩子,或是灵魂密友,当然,大多数都是夫妻。
而另一种结契则更为特殊。譬如明月歌进行的这一种。
一桩稳赔不赚的买卖,或者说是一件纯属傻子才会干的事情。它和普通的结契过程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就是:结契的另一方不是灵族。
在这种结契里,灵族无法主动解契。如果非灵族的一方死亡,那么结契的灵族也会死亡;但如果是灵族的一方死亡,契约便会自动解除,另一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至于这个“非灵族”的范畴,就十分广泛了——可能是人类,甚至有可能根本不是活物。
夕雾莲是鲛族的族花,传闻中也是北海鲛族信仰的海神种下的神花,生长在最深的海底,同鲛族一样吸收着深海灵核的灵力成长,是与鲛族同根同源的植物。倘若有一日海底不再有夕雾莲,那鲛族必然也不复存在。明月歌与夕雾莲结契,也就意味着她放弃了自己的个人情感,将这一生都奉献给自己的族人,和鲛族共存亡。
每一任北海鲛姬都是如此。
鲛族不愧是大路上最奇特的种族之一——最和平,最团结,最热情,同时也最无情。
光芒中心的少女低垂着头。血红的夕雾莲在雪白长发的映衬下越发鲜艳和妖异,少女的脸被强光晕得模糊,因而没有人能看见一滴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画面很快便如镜花水月般碎了。深海鲛族的宫殿化作碎片随风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阳光明媚的浅滩,海鸥在辽阔的海域上鸣叫,一个少年坐在磐石上,悠悠地吹着一只海螺状的乐器。他留着一头亚麻色的短发,瞳孔竟是和鲛族如出一辙的蓝色,穿着打扮都与大陆上的人类截然不同,大约是哪个远离淳于的遥远国度的居民。
苏雪衣往那少年的位置走了几步,侧身却撞上了什么人——这才想起风无痕也和她一同在这回溯幻境里。抬头一看,风无痕正死死盯着那少年,微微蹙着眉,不知道是困惑还是疑虑,大概是没见过这样的装扮。
寻常人见到这样的装扮和长相,多半会是惊讶、好奇甚至大喊“妖怪”。但苏雪衣对这人的来历却不意外,因为她是灵族人。
位于中原的淳于是大陆上领土最广、人口最多的人类国家,而且地理位置极为特殊,其四个方位都被四大灵脉的领地包围,东北是一望无际的北海,极北是天寒地冻的雪原,西至章莪,南至青丘,东至空桑。灵族的领地将淳于与世隔绝地封闭在大陆中央,这就导致中原的人民几乎无法离开中原去其他地方探索,也几乎没有机会见到其他国度的人,但灵族却不同。住在这不同种族的接壤处的土地上,四大灵脉的习性和长相也会受到这些其他地域国度的人的影响,又或是有相似之处。
少年吹了半刻,海面上便有了动静。白发的鲛人少女从浪花中探出头来,像一叶轻盈的扁舟,在微微起伏的碧蓝海水中漂浮着,游到少年的面前。
是明月歌。
“你来啦!”少年似见到好友般高兴地放下了海螺,向她伸出手,似乎想把她拉到那块磐石上来,却又在看见她的面庞时愣了一下,道,“咦,你结契了?”
明月歌抬头看着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彼时她已经和幻境最初那个朴素的未着任何修饰的纯净少女不同了,那些形形色色的银质的琐碎饰品戴在她身上和脸上,在细碎的阳光下粼粼发光。这让她看起来更美,也更加陌生、更遥不可及了。
“这样啊……恭喜你。”少年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落,却很快又转换成真心实意的高兴和喜悦,快到似乎连他本人都难以察觉这失落的所在。“你以前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你有喜欢的人?才几天不见就结契了,也太突然了吧!”
苏雪衣一看便了然,这个年纪的少年对爱情还很懵懂,约莫是心里有那么点喜欢,自个儿却察觉不出来。
少年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明月歌始终没有开口,只是漂浮在距离他仅有一臂之隔的海面上听着。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拉住少年的手坐到他身边,仿佛他们之间隔得不是半丈不足的咫尺,而是整片无垠的海。
“那个年代知道灵族结契的人类好像很不多见吧?”苏雪衣控制不住身边有人就想要吐槽的冲动,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风无痕,试图和他搭话,“这俩人关系不一般啊!怪不得明月歌那么难过。”
风无痕面无表情地无视了她。
“对了,我也要结婚了。”少年滔滔不绝的话语里传来这样一句,“上次我和你提过吧?那个在海难中救了我的姑娘。你说巧不巧,她竟然就是邻国的公主,为了两国交好,所以我们就订了婚。”
明月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了什么,一直惜字如金的她开了口,却只是说道:“恭喜你。”
“哎呀,虽然好像没什么值得恭喜的,不过还是谢谢你。”少年摆手道,“那位公主救了我一命,长得也很漂亮,和我也算是门当户对……他们都是这么说的。老师和我说这个叫什么来着,政治联姻?”
“你喜欢她吗?”明月歌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喜欢?”少年茫然地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我和她好像也不算太熟,不过我不讨厌她,她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
明月歌闭上了眼:“嗯。”
苏雪衣看着看着就觉得似曾相识——鲛族女子在海难里救下了遥远国度的王子,王子却认错了恩人和公主结婚,这不是她在醉仙阁里听到的话本子吗?
“鲛人真的没有办法离开大海吗?”少年又问,“我小时候看的童话故事里,海底都有一个掌管万物的女巫,可以用魔法把人鱼的尾巴变成双腿……不过你也没有尾巴。你知道童话吗?就是一些给孩子看的故事。”
明月歌不说话。她的腿微微摆动了一下,关节处的鳍在水中似旗帜般飘动,又往前游了一些,抬头仰望着坐在岩石上的少年。
真真切切的仰望,像在看一段她可望而不可即的美丽幻梦。
“我得走啦。”少年轻声说道,“结婚以后,我可能就没办法每天都来找你了。真可惜啊,要是你能来找我就好了。”
出乎意料地,明月歌回应了他:“会的。”
少年高兴地站了起来:“一言为定。”
“等等。”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明月歌叫住了他,“你还没有许愿。我答应过你的,你救过我,我会完成你一个愿望。”
“愿望?”少年歪着头想了想,“那就希望……等我老了之后,还能和你见面吧。”
明月歌微微一怔。
“你看这个人,像不像戏台上的老将军,”苏雪衣啧了一声,对风无痕道,“浑身都插满了旗帜。”
风无痕:“……”
刚才她是不是眼花了?风无痕的表情好像有点想笑。
而且隐隐有种他也很赞同她看法的感觉。
后来那少年究竟如何,他们也不得而知了。因为根据明月歌的记忆,她似乎再也没有回到过海面,也没有到大洋另一端的国度去寻找那个人类少年。因为在这之后没多久,明月歌就入宫作了妖后。
苏雪衣没想到回溯幻境中还能看到自己,明月歌第一次入宫修灵,就在宫门口见到了六百年前的苏雪衣。少女头上戴着夕雾莲编织的花环,右眼下是鲜红的结契印,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们相互多看了对方一眼。
那时候的苏雪衣要稚嫩一点,花季少女的模样,眉眼里已有了倾城国色的影子,一双细长的狐狸眼往周边一睨,便无端地横生媚气。她主动笑了,朝明月歌打了招呼:“青丘狐族,苏雪衣。”
因这一声招呼,后来她们的关系还算不错。
明月歌的话不怎么多,为了避嫌,她们也极少会一起聊天——灵脉两族之间的关系过于亲密很容易引起人界的警惕和怀疑。这种关系好大多体现在一些细枝末节的默契上,譬如上课时偶然的一回头,会瞧见苏雪衣趴在案桌上打瞌睡;又或者是踏入太书院时,不经意的一个短暂对视。
她们几乎没有交流,却都能看出对方会是个投缘的朋友。
所以明月歌被留在人界皇宫作妖后的那日,苏雪衣破天荒地去看望了她。见了面没说几句话,大约就是“保重”“多谢”一类,甚至也没送礼物,就分开了。
苏雪衣那时候也常去人界游历,偶尔会写信给宫内的明月歌,说一些在人界经历的趣事。信从不署名,但明月歌心知肚明是谁寄来的。
明月歌在人界皇宫里不甘寂寞地住了两百年,而后又回到鲛族,再来到人界修灵,循环往复。
她从不谙世事的少女长成了沉默寡言却又稳重得体的鲛姬继承人。
大概是因为夕雾莲作为鲛族圣女的象征几乎见证了明月歌的大半个成长史,这段回溯幻境实在太长,苏雪衣看得直打哈欠。风无痕却似乎和她相反,在一旁看得十分认真,对明月歌入宫修灵的记忆尤为兴趣盎然。苏雪衣一开始以为那些记忆里存着什么重要线索,也跟着认真看了两段,结果发现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琐事,根本没有看头,也不知道风无痕看什么能看得这么津津有味。
在苏雪衣几乎睡着的时候,回溯幻境终于逐渐进入了她想看的主题。
洪荒历一千二百九十九年,两界之争爆发之前,灵族集四大灵脉之力,将魔龙封印在了青丘山崖底下,并祭出圣物镇压住了大陆上的魔气,史称龙渊之战。魔气的影响与魔物的垂死反击来势汹汹,灵界在这一战中损失惨重,四大圣物也同时在这一战中出现。当时的北海鲛姬明玉凉取下了作为力量之源的双眼作为封印钥匙之一,成就了四大圣物中的明珠泪。
之后的两界之争中,鲛族选择了中立避战。之后没多久,明玉凉就退了位,明月歌继任为新任鲛姬——这是苏雪衣在现实中知道的信息。
而以明月歌为主视角的回溯幻境中,则将其内情更具体地展现了出来。
鲛族避战不是因为惧怕人族的报复,而是因为当时的鲛姬明玉凉出了问题。
在封印魔龙之后,明玉凉几乎是立刻就进入了闭关,鲛族的事务也全权交给明月歌处理。在两界之争爆发的一年里,没有人再见过她,除了明月歌。
闭关中的明玉凉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她似乎生了病,每日子时都会痛不欲生,必须由明月歌辅佐用灵力压制半夜,才能勉强缓解。更甚者性情大变,原本温和敦厚的鲛族首领愈渐暴躁易怒,明月歌每次进入闭关洞穴,都能在地面上看见被打碎的杯子。
身为局外人的苏雪衣很清楚,这是魔化的先兆。魔气入体,黄泉侵染,会使体内剧痛,尤其是曾经受过重创的地方,因为黄泉本质上是激发心魔的慢性毒药,它会让人不断地想起并复刻最不愿承受的创伤和苦痛,并且放大人的欲望和怨念。魔气入体的人最初会变得偏激狂躁,随着时间渐长,便会逐渐失去理智,最终沦为没有情感的怪物。
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明珠泪中的鲛姬魔灵执着于攻击人的眼睛。封印魔龙之时,明玉凉亲手剜下了自己的双眼化作明珠泪。在魔化过程中,这份常人难以承受的疼痛必然每夜都折磨着她的身心,以至于在魔化后形成了最深的怨念。
忧怖既生,种子便就此埋下。黄泉正是那一瓢浇灌恶念的水,怨与恨自地下悄然而生,开出血色的恶之花。
明玉凉一早就知道自己会陷入魔化,所以选择了闭关,将自己隔离了起来。
而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北海深处出现了地动和海啸。
看到此处,苏雪衣眉头一紧。此时的时间点是洪荒历一千三百零一年,两界之争刚刚结束,大陆上硝烟未散,尸骸遍野。魔龙已被封印在青丘龙渊,灵界以圣物为“柱”镇压四方,大陆上的魔气亦尽数被镇压于地壳之下。但倘若在封印魔龙之前北海灵核就已经被黄泉污染,那么就不难解释到十五年后的如今为什么还会有魔气出现了。
“孩子。”几乎耗尽灵力压制魔气的明玉凉气若游丝地转向明月歌,“你很恨我吧?”
彼时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子夜,明月歌在洞穴中调息着刚刚耗费的灵力,听到此话,忽然愣了一下。
“你有喜欢的人,我一直都知道。”明玉凉的眼睛里是难得的清明,自魔气入体以后,她便罕有露出这样温柔和婉的一面了,“可是我却必须剥夺你拥有个人情感的权利,你甚至无法拥有自己的人生。”
明月歌垂下眼睫:“这是海神波塞冬的选择,没有人可以拒绝神谕。”
明玉凉默了片刻,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顶。明月歌似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受宠若惊地瞪大了眼睛,抬起头看着她。
雪白长发的鲛姬气息奄奄地半躺在贝壳床中。她的双眼缚上了白绫,青丝成雪,落在那一身鲛姬华服上。夜明珠的光晕皎若月色,她如云烟细雪中的白玉,仿佛高高在上的神明突然弯下了腰,落在了皆苦众生之一的明月歌面前。
她是无情审判、将她推入地狱的恶魔,是她难以触及的天神。
却又是温柔可亲地向她做着最后告别的慈母。
明玉凉的指尖抚过她右眼下的结契印,沿着那纹路轻轻地摩挲,精准得仿佛不是一个盲眼之人。她低声道:“我从前也和你一样。”
那天夜里,明月歌做了梦。
她梦见了阳光明媚的浅海滩,当年的少年已垂垂老矣,他坐在海滩上,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故人,从黎明到日落,从寂夜到天明。
他在海浪声中阖目,嘴角还带着微笑,似乎在梦中实现了年少时戏言似的夙愿。
沧海桑田,枯骨成灰,往事已不可追。
留给她的只有一段未知真假的梦境,以及一份永远没有机会弥补的遗憾。
第二天,明玉凉就消失了。
明月歌继任北海鲛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