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泪【03】

苏雪衣前脚刚进茶楼，后脚便下起了雨。

天空蓄谋已久地昏沉下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由远至近，密集的雨帘顷刻间便占据了所有视野。还没来得及收摊的小贩着急忙慌地收拾着自己的摊位，街头的行人撑起五花八门的油纸伞，偶有几个没有伞的顶着雨帘匆匆跑过，在地面上踩起一串噼里啪啦的水花。

春日里很少下这么大的雨。

鲛人男子被风无痕一同带走了，倒霉的客栈老板得到了风无痕补偿的一锭金子，霉运无端变成了飞来财运，蹦蹦跳跳地找媳妇孩子去了，眼下早已不见踪影。至于苏雪衣……

她现在正一脸牙疼地和风无痕落座在同一张桌子上，听鲛人男子发言。

风无痕打定了主意不让她走，在她身上下了追踪符，一旦苏雪衣出了他的范围，身上的符咒立刻就会发出警示，哪怕逃到天涯海角她也会被逮回来，就差用根绳子捆着她了——虽然这跟用绳子把她捆在跟前几乎也没什么区别。

玉龙角自然是被风无痕又收回去了。一路上苏雪衣多次尝试解释，但风无痕皆冷着一张脸，一副“你说什么我都不听”的样子，仿佛盗窃圣物的帽子已经板上钉钉地扣在了苏雪衣的头上。

这玉龙角碎片说来还是胡继生给的，苏雪衣十分想把锅丢给他手下那两个倒霉的小道士背上，无奈两个少年这会儿也不在，苏雪衣百口莫辩，只能貌似老老实实地跟着风无痕，暗地里找机会开溜。

风无痕出手十分阔绰，一进茶楼便订下一个隔间，门一拉，将茶楼里那些探寻的目光通通关在了门外。

要说灵族当中谁的外形与人类差距最远，鲛人当属第一位，除了他们皮肤关节处的鳞片、鱼鳍和脚趾间的蹼以外，最明显的特征便是他们过于精致的五官。鲛族皆有着小巧的脸和鼻子以及一双较人类大上一圈的眼睛，可以说是整片大陆上平均颜值最高的种族。人类对鲛族的审美则见仁见智，有人觉得惊为天人，也有人觉得太过精致失了灵气反而空洞，看久了便审美疲劳。但不可否认，鲛人一族若走在大街上，那必然是会受到万众瞩目的。

因此他们带着这鲛人男子走了一路，途中可以说是经历了无数目光的洗礼，回头率堪称百分百，高调得让苏雪衣脸皮这么厚的人都有点汗颜。眼下虽说和风无痕待在一屋让她坐立难安，但好歹不用跟个猴子似的被围观了。

这鲛人是个二十岁模样的年轻人，容貌也是鲛人标志性的瓷器般的精致长相，高鼻梁，薄嘴唇，蓝眼珠，短卷发，皮肤是常年待在水中不受阳光直射导致的透着海水青色的白。人很机灵，三言两语便把鲛族的事情交代清楚了。

“我叫明澜，”男子说道，“是这届北海鲛族的大祭司。鲛姬失踪之后，一直是我在管理鲛族内部的大小事务。”

苏雪衣有些意外。因为她的印象里，鲛族的大祭司不论换了几任，都总是个胡子一直垂到胸口的老头儿，这个叫明澜的鲛人资历太浅，能当上大祭司，只能说明……

鲛人族的确在当年那一战中损失惨重。

“族人中刚开始出现魔化者时，我便派了好几个年轻族人离开北海，到人界寻求帮助，然而派出去的人音讯全无，不得已之下，我只好亲自出发。”明澜叹了口气，“却没想到连我也……若不是恰巧在胥州碰见了你们，恐怕现下已是魔物一个了。”

提及魔化，明澜甚至还打了个寒噤，“族人们魔化得也都很突然，毫无征兆，就像是忽然间得了什么急病，便开始发狂伤人。我们留在族中的灵芥子已经全部用完了，后来再魔化的，也只能用结界暂时隔离起来。”

他叹息一声，又闭上眼，虔诚地将双手放在胸口，用鲛族的礼仪轻声祷告：“幸得海神大人垂怜……让我得偿所愿。”

苏雪衣眉头一皱，很快又不着痕迹地舒展开。

这样的描述，很难不让她联想到十五年前的青丘。

但那时的青丘要更惨烈一点。

十五年前的青丘，九尾狐族上下两千余人，全部魔化，无一幸免。

灵芥子想必就是风无痕方才拿出来吸纳明澜身上魔气的瓶子。苏雪衣不知道一族之内会备多少灵芥子，但能耗到灵芥子“用完”，想必魔化的人不会在少数。这样大量的魔化，她只能联想到与当初青丘狐族魔化相同的原因。魔气压根不是来自于外界，而是来自于北海鲛族的本身。

灵气源于天地自然，一般而言会和一个人出生的地点和血脉有所联系，通常情况下很难分辨出其中奥妙，尤其是人类，灵气的来源杂而又杂，可能是源自某块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也有可能就是穷山旮旯的野鸡窝里冷不丁出了只凤凰。

但从上古时期就一直存于现世的灵脉神兽则不同。

其实灵脉本不只四支，只是在时代的更迭里，许多灵脉已经失去了自己的踪迹，又或是人数太过稀缺，已经难成一脉。现存的灵脉有各自的领地和独特灵术，每一族所使用的灵力都是自成一派的，就像人界说书本子里的那些武学门派都有独门武功一样，学习过灵力知识的人轻易便能区分出四大灵脉的灵力。这种现象的原因就在于，每一条灵脉的领地里，都深藏着一个提供灵脉力量源泉的秘密：灵核。

能够让灵脉神兽一族大批量地魔化，只有可能是他们力量源泉的灵核被污染，导致了族中人的魔化。

当年的青丘狐族就是如此。

北海鲛姬的魔化说不定也与灵核被污染有什么联系。

不过明澜这一出现，对于苏雪衣来说倒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本来她找明珠泪，就是想顺藤摸瓜寻根溯源地看看鲛族究竟出了什么问题，现在问题自个儿找上门来了，也省得她舍近求远了。至于丢失的另一半明珠泪，反正玉龙角在风无痕手里，让他去找就行，堂堂前御灵会会长不至于连这点能耐也没有。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名正言顺地摸到北海去……

她听得十分认真，思考得也非常入神，因此在明澜喊风无痕名字的时候，她还没反应过来：“国师，风国师？您有什么想法吗？”

苏雪衣恍惚一抬头，就对上了风无痕的眼神。

风无痕竟然在看她。

不仅在看，看模样甚至还已经看了很久了。

这一发现让苏雪衣毛骨悚然，她做贼心虚地赶紧低下了头，过了一阵又突然意识到不对：圣物又不是她偷的，心虚个甚？于是又抬起头，理直气壮地盯着风无痕：“国师大人，他在叫您。”

风无痕仿佛才注意到似的，这才转移了视线去看明澜：“今日启程，我与你同去北海。”

明澜道：“那这位姑娘……”

风无痕：“与我们同去。”

苏雪衣：“……”

苏雪衣：“？？？”

明澜似乎也有些愕然。

他看了一眼风无痕的表情，又看了一会儿苏雪衣，反复几次，突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苏雪衣不知道他究竟大彻大悟了什么，但她可以肯定，这位鲛人兄弟肯定误会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下一刻，明澜就朝她投来了一种和善和热情到诡异的眼神，主动和她攀谈起来：“姑娘名叫什么？家中人住在哪？”

苏雪衣看着他充满热忱和八卦的目光，一时无言。

但她到底是活了上千年的狐狸精，而且是只头脑聪明的狐狸精，虽然觉得此事有点微妙，却立刻明白这时候拒绝和解释绝不是正确的选择。因为她恰好需要一个去北海的理由。

以她的本事，解开风无痕这一道追踪符其实并不难，但现在她似乎已经被风无痕盯上了，因此不想过早暴露自己的实力引起风无痕怀疑。而尽管现在风无痕强行把她留在身边只是怀疑她的身份，但以风无痕的性格，绝不会向明澜多解释什么。

“我叫小九。”苏雪衣顺口胡编，“家住洇华，此次路过胥州，是为了找我的妹妹……”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雪衣似乎觉得提到名字的时候，风无痕的目光朝这边掠了一下。

明澜又问：“你的妹妹叫什么？”

苏雪衣：“……小八。”

风无痕的眼角好像隐隐抽了一下，又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移开了。

这鲛族年轻的大祭司控制不住骨子里热情好客的天性，拉着苏雪衣便像查户口似的问东问西，苏雪衣打定主意将弱小可怜的人类小姑娘形象贯彻到底，答得拘谨且唯诺。应付之余，眼角的余光落在桌上，却让苏雪衣愣了片刻。

隔间里陆陆续续上了几道菜，清一色的素菜，寡淡得和点菜的人如出一辙。但那一桌素清寡淡的菜肴边上，放着一只尖嘴大肚的白瓷壶，看上去像是装酒的，低调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疑问只是在心头一闪而过，很快又被明澜喋喋不休的话语带走了注意力，只留下了一星半点几乎见不到的痕迹。

查完了她的户口，隔间里便又是明澜和风无痕两人的谈话，多是关于北海现状和发生过的事故。苏雪衣乐得当个背景板，一边往桌上那几盘没什么人动过的菜肴上伸筷子，一边假装茫然的同时偷偷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明澜讲得繁琐且冗长，说得不好听点便是啰嗦，不仅讲完了现况的来龙去脉，还将好几年前发生的事也一并提了一遍。但好在逻辑清晰，说的又都是苏雪衣不知道的事情，恰到好处地填补上了苏雪衣这十年的记忆空缺。

鲛姬明月歌并不是最近才失踪的，而是在两年前。

两年前，魔气的封印曾经出现过某种原因不明的异动。为此，手持圣物的大人物们再次聚首，试图加固封印。然而自那之后，明月歌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使苏雪衣的心情有些微妙。

封印大抵是成功了，否则若是魔龙降世，如今大陆上一定不是这般太平盛世。但加固封印的过程中一定出了点什么问题。

明珠泪和凤凰羽在鲛族和翼族手中不足为奇，玉龙角则在风无痕手里，现下不知道为什么摔了个稀碎，或许和两年前加固封印一事有所联系。这也不奇怪，但最让她忌惮和疑虑的是，青丘狐族的血脉如今已经不复存在，那树之心又是在谁手中？

她生前曾担心圣物沦为贪婪和欲望的工具而被争夺，因而将树之心藏在了一个只有她才知道的地方。倘若圣物都因为封印加固受到了影响，那树之心呢？

她一边埋头思考，手上夹菜的动作却一直机械地没停下，直到最后一筷子夹了个空，才发现桌上的菜都让她一个人吃得差不多了。

风无痕正坐在一旁用一种看饭桶的目光看着她。

苏雪衣：“……”

明澜善解人意地又去点了一轮新菜。

这家客栈的地方大，规模也气派，但不知是上的菜太素不合口味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苏雪衣总觉得菜烧得不如原先她住的那家小客栈好吃。可惜那客栈老板收了风无痕补偿的银子，怕是一家老小下辈子都吃喝不愁了，客栈也大约不会再开了，这让苏雪衣有点惆怅。

她又天马行空地想，等平了北海这动乱，她再想法子镇一镇魔气的封印阵，这一趟闲事就算是管完了。至于之后要如何，或许云游四海去见一些稀奇古怪的灵族，或许找个安闲僻静的小乡村里安稳地过完人类短暂的一生。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