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之后的辰时，皇宫门口浩浩荡荡地集结了一大群人和非人，组成了一支除魔的队伍。
说是一大群，实际上人也不算太多，队伍里绝大多数都穿着御灵会的弟子服，约莫十几个人，一袭白衣道袍飘飘若仙。除此之外，宫内皇子成年的仅有三人，二皇子常年多病多灾无法参与，皇子当中来的就只有太子慕容扈和三皇子慕容渊。至于剩下的，自然就是灵族了。
这自然是慕容渊想出来的“办法”。
签下契约之后不久，西陵一带便有魔气异动，御灵会准备组织一次除魔行动。慕容渊上书提议带上人界适龄的几位皇子去历练历练，让他们长长见识，顺带也邀请了灵族的贵宾们，美其名曰“除魔应当是整个大陆的事情”，顺理成章地让苏雪衣参与了这次活动。
虽说也不算是个什么绝妙的主意，但好歹是达成了目的。
由于是名义上的历练，大家都没有带随从，因而身边跟着三四个侍卫甚至还带了两个美貌侍妾的太子就显得格外瞩目。将他和旁边孑然一身道貌岸然的慕容渊一比，苏雪衣甚至觉得慕容渊要争这个太子之位根本不用费吹灰之力。
连续五日早起，苏雪衣依然没有习惯人界皇室的奇妙作息，尽管总是迟到，她来上课时的脸色还是难看得像从湖里捞出来的死尸。唯一让她觉得欣慰的是，那一天过后，风无痕再也没有为难过她，于是她也干脆心安理得地在课堂上睡得天昏地暗，好歹是补足了睡眠。
至于风无痕为什么没有再找过她的麻烦，她并不关心。
上次他们拳脚功夫上没分出胜负，回去之后苏幼清也没有再多问苏澈的话题，但两人这仇算是结下来了。
西陵距皇城洇华不远，修道者御剑飞行，半个时辰便能到达。灵族和普通人不会御剑，只能由御灵会弟子们带着。苏雪衣瞥了一眼笑眯眯地看着她、满脸都写着“快来求我”的慕容渊，一边惊讶于他身为一介皇子竟然真的会御剑之术，一边十分嫌弃地撇嘴，心底生出一计，转头便找上了风无痕：“这位大哥，载我一程呗？”
他们几天前刚打了一架，闹了个不欢而散，后来谁也没再理过谁，按理说冷战得十分彻底。风无痕大概因此从没想过她会来找他，浑身一僵，冷着一张脸没说话。
苏雪衣却像他们从没发生过什么矛盾似的，恬不知耻地贴上去，可怜巴巴地耷拉着一对耳朵，用一种极其矫揉做作的声线道：“大哥，风大哥，无痕哥哥，你就带带我嘛，你要是不带我，我就得跟着慕容渊走了，你忍心看他欺负我吗？”
风无痕原本还算是面无表情，好像旁边压根没有人在说话；直到听见最后一句，神情登时紧绷起来，满面寒霜地道：“你要跟谁，与我何干？”
说罢便黑着脸转身走了。
苏雪衣毫不生气，反而得逞地哈哈大笑起来。她又回过头走到慕容渊身边，仰着头，笑吟吟地看着比她高一个头的青年：“三殿下的好兄弟不肯带我，那三殿下愿意吗？”
慕容渊的脸色果然不如刚才好看了，却还是保持着一贯的笑容，笑道：“美人邀请，当然乐意之至。”
苏雪衣如愿以偿地搭上了慕容渊的顺风车。
她猜的没错，这个人几乎刀枪不入无懈可击，唯一的弱点似乎就是风无痕。合作之事他有意隐瞒，甚至还连带着不希望她和风无痕走得太近。慕容渊不知道她和风无痕结了梁子，苏雪衣故意演技浮夸地到风无痕面前摇了一番尾巴，既达到了试探的目的，又狠狠让慕容渊吃瘪了一把，她觉得很过瘾。
苏幼清向来遵规守纪勤恳学习，待人又一贯温和有礼，在太书院的人缘比苏雪衣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愿意载他的人。本想请人帮忙载一载苏雪衣，一回头却见苏雪衣已与慕容渊同乘一剑，不由得皱了皱眉。
一群人各自怀着心事，列队出发了。
队伍御剑入云霄，脚下是浮云和距离百丈高的地面，常人低头看一眼都要倒吸一口冷气，苏雪衣却偏不在飞剑上好好站着，晃悠着腿坐在纤细的剑柄上，轻松得仿佛坐的是艘稳稳当当的木船。她问慕容渊：“在西陵作祟的是什么魔物？”
慕容渊道：“据闻是怨灵一类。”
苏雪衣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一般而言，怨灵这样的魔物只会在本土出现，活动范围不会距离自己埋骨的地方太远。正因如此，这样的魔物出现在西陵，才令人觉得格外奇怪——人界皇城选在洇华，不仅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连通南北、是水陆两带的重要交通枢纽，更是因为此地灵气特别充裕，符合人类的风水学，更能够促进修炼、压制魔气。西陵一带距离洇华不远，灵气虽然不及洇华厚重，但也算得上是充沛，不至于连几只怨灵都压制不下去。
出现这种情况，要么就是西陵一带的灵气因为某种原因减弱了，要么就是出现的魔物不只是几只小小怨灵那么简单。
半个时辰过后，他们在西陵一座名为胥州的城池降落。
除了设在洇华的总部，御灵会还在人界淳于各地设置分部，负责对各地区的魔气监测，以便随时将异动报告至上级。后来不仅是监测魔气，甚至代替了皇室中央设置的地方机构对人界各地进行管辖。西陵的御灵会分部就建在胥州，接头的人已经等候多时，他们刚落地没多久，就有人拿着令牌来交接，火急火燎地把他们领进了胥州城内。
甫一进城，苏雪衣就知道情况属于第二种了。
因为城里扑面而来的魔气实在是太强了，其浓郁程度可以和堆了满屋子死了一周的尸体散发出来的腐臭味不相上下，简直是在明目张胆地告诉所有人这里就住着某种巨型的强大魔物。分部的御灵会弟子在前面带着路，一边言简意赅地报告胥州的情况：“目前发现的怨灵一共十五只，已经可以确认源头是十里外的墓地，我们已经派人将那一块控制起来了。”
他们当中带队的人是风无痕，自然也负责全队的指挥和交涉，沉声道：“可有留活口？”
分部弟子摇摇头，道：“怨灵凶悍异常，安全起见，已尽数歼灭了。”
“城内伤亡如何？”
“暂无伤亡。”
秩序井然，有条不紊，处处彰显首席大弟子的风范。
苏雪衣看了半晌，问身边的慕容渊：“风无痕到底是不是风萧的儿子？”
他们站在队伍的最后方，苏雪衣声音不大，周围的人应当听不见。慕容渊瞥她一眼：“苏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苏雪衣摸了摸鼻子：“好奇。”
慕容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件事可是御灵会内部的禁忌，连提都不能提。”他说，“苏姑娘最好还是不要打听。”
苏雪衣挑挑眉，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气音。
这点芝麻大小的事情还要禁忌，岂不是欲盖弥彰地告诉世人这对父子有问题吗？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御灵会分部。风无痕和分部的弟子交涉了一会儿，很快来了几个参与过任务的队长模样的人物，来向他们汇报任务的具体情况。洇华来的弟子则分成了几个小队，分别负责不同的调查方向。
苏雪衣独行侠当惯了，不太适应这种合作氛围，打着哈欠揉了揉青黑的眼圈，拽着苏幼清准备开溜。其他灵族看上去也差不多，带着自己的族人作鸟兽散，人界的太子带着随从和侍妾走了，看起来也不像是去办正事的。
苏幼清问她：“我们去哪？墓地？”
“当然不是。”苏雪衣说，“大白天的怎么可能闹鬼，去墓地有什么用？”
她勾着苏幼清的肩膀，笑吟吟地道：“走，去城里转一圈，看看有什么好玩的。”
苏幼清不明所以地跟着她走，十八岁的青年人傻愣愣的，像个被拐卖的孩子。
他以为苏雪衣会打着去玩的幌子调查什么，直到逛了两条街以后，苏幼清意识到自己太天真了。
苏雪衣是真的在玩。
为了避免恐慌，灵族这次出行都用了化形术，隐去了耳朵和尾巴的苏雪衣人模人样，俨然是个人见人爱的活泼少女。她拉着苏幼清不知疲倦地穿梭在大街小巷上，这边的摊子上买串首饰，那边的铺子上买块煎饼，玩得不亦乐乎。
她生得好看，嘴也甜，摆摊的贩子们见她模样讨喜，大都愿意在做生意的时候打个折扣。按理说这种招摇过市的美貌向来不怎么招同性喜爱，但事实上苏雪衣男女老少通吃，商铺门口的大叔大伯喜欢她，街边摆摊的妇女姑娘也喜欢她。
就好比现在他们正坐在一家小吃店里，苏雪衣一边往嘴里塞热腾腾的汤粉，一边和老板娘聊得热火朝天，好像一对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您闺女真有意思，以后肯定是个有出息的，”苏雪衣嗦溜着细米粉说，“女孩子也未必都要学女红绣花，或许您闺女上辈子是名门将士投胎来呢，将来说不定还是个女将军，那可就给家里争光了呢。”
“哎，我也不指望她给家里争光，平安长大就好。她这性子也不知道有哪家公子能看上，要是嫁不出去，麻烦可就大了……过阵子得去给巫女娘娘上柱香，求她保佑才行。”老板娘叹了口气，“要是我家闺女跟你似的就好了，长得水灵，性子又好。”
苏幼清默默地想，要是玉屏风的师兄们知道这么多人夸苏雪衣“性格好”，恐怕能把天都笑塌下来。
他们付钱离开的时候，老板娘还拉着苏雪衣的手唠个没完：“姑娘啊，我家里还有个儿子，今年二十五了，长得还算齐整，人也老实，会对媳妇好。不知道姑娘年方几何，家住哪里，有无婚约？”
苏幼清：“……”
苏雪衣面不改色地把手抽出来，瞎话张口就来：“抱歉了大娘，我已有婚约。”
老板娘满脸遗憾：“啊，这样啊，太可惜了。”
天色渐暗。尽管西陵离洇华不远，但胥州到底不比帝都繁华，太阳刚隐没在云层后、天还没黑透的时候，街道上还在营业的商铺就已经所剩无几了。苏雪衣扫过零星几个还没收摊的店铺和小贩，忽然说道：“巫女……许久没听过这个词了。”
苏幼清手里捧着大盒小盒的玩意，都是苏雪衣从路边买来的。他知道苏雪衣向来对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没兴趣，大约是要带回去送给流云巷的姑娘们的，要么就是送给住在玉屏风的师兄们的礼物，闻言愣了一下：“什么是巫女？”
“是人界以前的一种传统。”苏雪衣说，“黄泉在传说中本就是地底下的产物，因此最容易侵染也最先接触到的都是埋在地下的尸体和魂灵。大概几百年前的时候，人界曾发生过大批死灵被黄泉感染魔化的事故，亲友死后变成了怨灵厉鬼无法轮回，闹得人心惶惶。那时候御灵会的管辖范围没有现在广，管不了那么多地方，所以就在女弟子当中选了一些人，到魔化严重的地区去净化那些怨灵们。那些女弟子就被人们称作巫女。”
苏幼清道：“魔化的怨灵还能被净化？”
“当然不能。”苏雪衣说，“其实就是把魔化的魂魄打散。那会儿魔这种东西普及得不多，普通人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所以说是净化，就是哄着那些凡人玩儿的，毕竟死的是他们的亲人。”
苏幼清又问：“那为什么一定得是女弟子？”
“因为那会儿的人迷信，他们相信女子阴气重，更易通灵。”苏雪衣耸耸肩，“当时黄泉肆虐了几十年，过了很久才被镇压下去。所以那些女弟子们大半辈子都留在了他乡，一直到死都在为普通老百姓‘超度’亡魂。”
苏幼清一时微怔。
不论是人类还是灵族，都渴望落叶归根，死时能够回到家乡。那些女弟子们半辈子为陌生人鞠躬尽瘁，最后客死他乡，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好结局。
这种事情一旦细想，就让人心情不怎么明朗。苏幼清摇摇头，问道：“你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妥吗？”
“巫女毕竟是几百年前的事，更何况随着人类对魔的了解越来越多，净化怨灵的谎言被识破，巫女一事也就被一笔带过。但是你刚才听见了吗？那位大娘说要给巫女上香。”苏雪衣说，“说明胥州此地有座庙，是专门祭拜巫女的，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可惜已经过了几百年，人类的寿命没那么长，问不到当年的事情。”
阳光彻底从厚重的云层下隐去了，天际瑰丽绮美的霞色渐渐暗淡，褪成青涩地微微亮起的浅蓝，又在夜风里沉淀成深重的墨色。两人身边那一户人家的门忽然就开了。一阵风吹来，苏雪衣的狐狸鼻子动了动，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淡香，转瞬即逝。
那是个挺大的院子，围墙刷得雪白，院子里的老树枝繁叶茂，树杈子都伸到了墙外，朱红漆的大门一开，能看见围墙里头连成一片的宅子，和正中央里种着的一株桃花。两个人跨过门槛从院子里走出来，看见他们两人时顿了一下。
是慕容渊和风无痕。
“好巧。”苏雪衣一边说一边默默打量了那户人家一眼。院子很大，看起来不像是普通老百姓能住得起的，主人应该挺有钱。御灵会在大陆各地设置分部以前，小城镇或是小乡村里基本都由当地最有钱和威望的家族管事，这种人家放在几百年前多半就是“镇长”一类的角色。
慕容渊先是应了一声：“苏姑娘。”然后转过身，温声细语地对送他们出门的人颔首致意。送他们到门口的是个不知人世险恶的小侍女，年轻的皇子衣冠楚楚彬彬有礼，说话让人如沐春风，愣是让小侍女红了脸，低着头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慕容渊情人对视似的一直看着小侍女关上了门，这才转过身来，脸上含情脉脉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
活像川剧变脸。
苏雪衣看戏似的目睹了全程，见他把目光投了过来，用玩笑的口吻道：“什么人这么厉害，竟然值得三殿下出卖色相？”
慕容渊笑道：“苏姑娘说笑了，我待人一向如此，更何况是人美心善的女子。”
“你当纨绔还当上瘾了？”苏雪衣道，“那他们是什么人？”
“我们去找了怨灵生前的家眷，十五户人家都已走访过了，他们是最后一户。”慕容渊说，“十五户人家住在不同地域，姓氏、贫富程度和怨灵的身份年龄性格死亡原因都不相同，没有任何规律，要想知道内情，恐怕得去那块墓地看看。我与无痕商量过了，怨灵这类魔物喜暗厌光，更适合夜晚调查，所以正打算去。”
风无痕依旧像个摆件一样沉默无声地站在他身边，还是一身完完全全的黑，没有半点杂色。大概是高阶弟子有衣着自由，他没有穿御灵会那身弟子服，而是穿了平时更便于行动和战斗的便装，玄衣长靴，手臂上扎着护腕，腰带上挂着剑鞘。修身的衣衫衬得少年人长身玉立，像杆笔直且漂亮的剑。
和他穿白色道袍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
苏雪衣很快又移开了目光。
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见过美人。
“巧了，我们也正好想去墓地。”苏雪衣道，“一起吗？”
慕容渊笑着说：“那自然最好不过。”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