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衣其实不是个很喜欢团队协作的人。
她并不是不擅长交际，譬如这两个十来岁的少年就被她轻易哄得晕头转向，真的带着她这个才认识一天的陌生人来进了宫。但她生前总喜欢独来独往，最多不过带着那么一个拖油瓶，主要是嫌和人类打交道太麻烦。后来在人界当了皇后，这习惯也没能改过来，间接导致她被各方势力口诛笔伐，最后在党派之争里不幸倒台。
之所以要跟着这两个少年，是因为她现在身份不方便，要真想去查查这桩奇案，需要借这两人的手进宫。
两个少年虽然身份不明，但既是伏魔师，就多多少少都会跟御灵会扯上点关系，自然也有出入皇宫的令牌。苏雪衣蹭了两个人的方便，现在正跟着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在皇宫里。
“那个宫女在棠梨轩当值，那里已经很多年无人居住了，但一直有人负责打扫院落。”胡继生一路解释着他得到的信息，“尸体是在辰时被殿内宫女发现的，案发前一晚有人听见殿内传来惨叫声，第二天就发现了尸体。”
姜明则满脸狐疑：“你会查案？”
苏雪衣说：“不会，但打听点消息还是会的，好歹我也是流云巷的花魁。”
姜明仍不信：“花魁和查案有什么关系？”
苏雪衣煞有介事：“流云巷的花魁能是一般的花魁吗？”
两个少年不知道流云巷的花魁能有什么特别之处，却被她斩钉截铁信誓旦旦的样子唬住，将信将疑信了五分。胡继生终于没忍住，问道：“可是，我们为什么要穿……宦官和宫女的衣服？”
原本进皇宫时苏雪衣穿的是流云巷的纱衣，衣料轻薄柔软，行走起舞时优美如画，但穿着这一身衣服招摇过市，是个人都知道她是从流云巷来的。现在换了身朴素的宫女服，挽起发髻，顿时看起来低调不少。倒是两个少年虽然穿着宦官的衣服，却仍然掩不住俊俏容貌，一路上吸引了好几个小宫女的目光。
苏雪衣道：“你们去调查的时候，是不是穿着正装举着令牌，然后一个一个审问棠梨轩里的宫女？”
胡继生道：“有何不妥吗？”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棠梨轩外。皇宫内的建筑布置与十二年前已经大不相同，棠梨轩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门口的棠梨又多了几株，正值新春，花开如雪，遍地落霜。苏雪衣站在殿门外看了半晌，道：“例行公事，中规中矩，没什么错。不过下次再做这种工作，你们可以分头行动。”
说罢，她看准了一个从殿内走出来的宫女，突然把站在身前的姜明往前一推。
她用的力气不小，姜明没有丝毫防备，直接一个趔趄扑倒在门槛前面，把那名宫女吓了一大跳。苏雪衣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扶起他，一边数落一边对着那宫女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小子初来乍到不懂事，冲撞了姐姐，实在抱歉。”
宫女正要发作，一低头看见一张俊俏且养眼的少年脸，气顿时便去了一半，摆摆手道：“算了算了，看在你这小太监长得还不错的份上，不跟你计较了。”
姜明气得炸毛：“你说谁是太……唔唔唔！”
苏雪衣一把捂住他的嘴：“这里是棠梨轩吗？”
“是啊。”宫女不大耐烦地说，“你来这儿有什么事？”
“我刚入宫没多久，是来寻人的，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宫女叫阿玉？”苏雪衣好脾气似的笑着，俨然一副涉世不深的纯真做派，“我和她是多年的好友，能不能……让我见见她？”
阿玉是那个死去的灵族宫女的名字。
宫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了。
“那狐狸精还有朋友？”她这样问，“你们也是狐狸精？”
“狐狸精”一词带着十足的不屑和轻蔑，即使是姜明这个人类听了都有些许不适，忍不住想要开口骂人。苏雪衣却没听见似的按住了他，略带疑惑地道：“姐姐知道阿玉是灵族？”
“长了对耳朵和尾巴，谁还不知道她是狐狸？我们可都看到了。”宫女冷笑道，“你也不用找她了，那狐狸精死了。”
苏雪衣瞪大眼睛：“什么？”
“我说那狐狸精死了！”宫女烦躁地再次重复道，“两个月前就死了，就死在这里！……该死的，真晦气。”
宫女说罢转身就要走。苏雪衣抬手拉住她，一副不敢置信死缠烂打的样子：“这不可能！你说清楚，她是怎么死的？你在骗我是不是？”
“我骗你做什么？你去问问别人，那狐狸精是不是死了两个月了！”宫女用力甩开她的手，“她是咎由自取，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摔了也是自己活该！”
苏雪衣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你说什么？什么飞上枝头？”
“怎么，你不知道？要不是她勾引皇上，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死了？可惜没那个命，到死还是个宫女。”宫女嘲讽道，“狐狸精就是狐狸精。”
她手下又一用力，终于甩掉了苏雪衣，摸了摸被拽过的手腕，表情似乎颇为肉疼，像是在查看某件珍贵的东西有没有被伤到。苏雪衣的目光往上一瞄，隐约看见一只玉镯套在那宫女的腕子上，被袖子遮掩了大半，仍能看出玉的成色很不错。
宫女一走，苏雪衣脸上魂不守舍的表情就立刻收了起来，仿佛刚才泫然欲泣的是另一个人。一直躲在门侧阴影里观望的胡继生走出来，迟疑道：“这些事，为什么我们盘问的时候她们不说呢？”
“多半是她们从那死了的宫女身上捞了不少好处，又不想让你们知道的太多。”苏雪衣想到了宫女手上那只镯子，说，“宫中现在还设有屏灵障吗？”
胡继生点点头：“一直生效。”
苏雪衣皱眉：“这就棘手了。”
屏灵障是设在人界皇宫范围内的一道屏障，进入皇宫的灵族，灵力会因屏灵障的存在而削弱，同时被隐去妖形、显出人形，外貌变得与常人无异。
这本是当初为了推行人灵两界合并弄出来的障眼法，目的是安抚排斥和不适应灵族的后妃及贵族。如今随着时间推移，人族和灵族虽说还没有到水**融的地步，比起十二年前也已经和平了很多，屏灵障却一直没有撤消。如果灵族自己不说，寻常人很难分清自己身边的人究竟是灵族还是人类。
但刚才那个宫女却知道死去的宫女阿玉是灵族，并且说见到过她幻形的样子。
“屏灵障失效了？”胡继生忧心忡忡地说，“这会不会和突然出现的魔气有关？”
姜明撇撇嘴：“怎么可能？就算是失效也只是暂时的，否则的话，以现在入宫的灵族数量和比例，我们这一路上至少有一半的灵族得现出原形。”
苏雪衣凝神沉思着。
她的内丹如今委身在一个凡人体内，灵力虽然还能使用，但威力大不如前，顶多发挥出她生前的两三成。对付寻常的魔还凑合，但如今看来，这魔气的强度恐怕不能用“寻常”来形容，别说是她，就是整个御灵会上下恐怕也找不出几个人能解决。
姜明没有看出她眼底的凝重，只当她是杞人忧天，大言不惭地打包票：“没关系，等我们家大人回来，定能解决这桩事的！”
苏雪衣语气懒懒地哼了一声：“听两位小道长的话，这魔气出现在洇华也有两个月了。怎么，两个月了你们家大人还没回来？”
姜明：“这……”
他很不想承认，但苏雪衣说的的确是实话。若是那位能早点回来，他们也不至于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了两个月也毫无进展。
苏雪衣问：“你们查不到线索，为什么不求助御灵会？”
出乎她的意料，听见“御灵会”三个字，姜明却冷笑了一声，说道：“御灵会？那帮酒囊饭袋有什么真才实干，除魔查案的时候唯唯诺诺，搅乱两界和平倒是重拳出击。一群迂腐的酸道士罢了。”
胡继生打断他：“辰穆。”
姜明自知失言，闭上嘴不再说话，神色却十分郁郁。
这倒让苏雪衣有点意外。且不说御灵会为何会变成他口中的“一帮酒囊饭袋”的聚集地，这两个少年竟然不是御灵会中人，莫非现在伏魔师已经不是由御灵会统一教学管辖的了？
那他们出入皇宫的令牌又是从何而来？
尽管满腹疑虑，但苏雪衣自知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好时候，解决眼下之事才是最重要的。于是商量着与二人约明日在醉仙阁见面，继续调查剩下的两件疑案。
她不肯离开流云巷，因此胡继生临走时递给她一只分量不大的锦囊，里面的东西摸起来像是块石头，除了其中有些许灵力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件东西可以暂时保姑娘平安。”胡继生说，“若是遇到了什么事，姑娘可拿着它到洇华城西北的寒楼来找我们就好。”
苏雪衣并不相信它能起什么保护作用，她毕竟是活了上千年的九尾狐，只摸了一下就知道这锦囊里的东西灵力十分微薄，恐怕连一只十年修为的小妖都抵挡不住。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将锦囊收进了自己胸口的衣袋中。
离开皇宫回到流云巷时日头已经落下，华灯初上，谱写着京城日复一日的纸醉金迷。
流云巷的雅厅有四个，分别名曰风花雪月，每周会开放三次，一般由人气靠前的姑娘们轮流演出，间或也会捧一捧资质较高的新人。来的人只要有钱，都可以在风花雪月中一览芳华。
而设立在流云巷后方如同后花园一般的醉莲池则是花魁的专属，浅池里放着热气氤氲的温泉水，种满了铜铸的金莲花。坐席皆设在水上，明灭如星的花灯里点着烛火，映亮池中央那座白玉制成的莲台。
醉莲池每月只在十五开放一次，甚至还要提前订座，每逢十五，必定是座无虚席。
流云巷里的姑娘挤破了头都想登上这一座莲台。它不仅是一座舞台，更是一个地位的象征，一段锦绣的前程——每年国宴之时，皇宫中举办宴席盛典，演出的名单里必然有一个是属于流云巷的。
苏雪衣生前自然不必说，至今还保留着这种传统，想必如今流云巷背后的靠山背景不会比当年的她要小。
算算日子，再过几日，便是十五了。
路过风居，迎面走来一位女郎，画着过分浓丽的妆容，十分大胆地只穿了短装的抹胸和高开叉长裙，露出雪白酥胸和小蛮腰，走起路来摆腰扭胯摇曳生姿，比苏雪衣这狐狸精还像狐狸精。
唯一让人觉得有些违和的是，她的鬓边穿了一只发簪。那只发簪精致小巧，用玉石雕刻成半开的桃花状，看上去温润朴素，和佩戴者走的根本不是一路风格。
苏雪衣多瞄了一眼，对方那双含春的媚眼便睨过来，目光里的敌意分毫不掩。还没来得及纳闷，那妖艳女郎便开口道：“妹妹今日又赤足行走，可要当心着凉。”
苏雪衣莫名其妙：“你谁？”
女郎：“……”
女郎不怒反笑，悠悠地道：“看来妹妹前些日子受的打击太大，竟然连姐姐也忘了。那张公子虽然好，可与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妹妹这样又是何必呢？”
苏雪衣没明白她在说什么，但隐约猜到是和这具身体的前身九娘有关，估计又是什么争风吃醋窝里斗一类的事情，当即没了兴趣。她懒洋洋地笑了一下，道：“姐姐头上的簪子，跟你很不搭。”
她当真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女郎听后脸色却陡然一变，说道：“你说什么？我头上哪有什么簪子？”
苏雪衣皱皱眉，刚想说“就在你头上啊”，目光移过去的时候却顿了一下。
簪子不见了。
女郎伸手去摸自己的发髻，脸色铁青，手有点颤抖。确认了头上没有簪子之后，她的精神也似乎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仍然死死地紧绷着，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妹妹恐怕是看错了吧。”
那笑容看起来既诡异又牵强，就像是在极端的恐惧里硬挤出来的一个强颜欢笑。
女郎努力管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和情绪，昂首挺胸进了风居，像只骄傲的毕方鸟。
风居者擅舞，以西域舞出名的就只有一个红药，据说在流云巷中的地位人气仅次于作为花魁的九娘。不过看这位竞争对手的态度，显然和她不太对付。
苏雪衣低着头思考刚才发生的诡异一幕，红药从她面前走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一丝不同寻常的细微灵力忽然从她面上掠过，如同深秋的冷风钻进了衣领，炸了她一身鸡皮疙瘩。
寻常的灵力不会让她有这种感觉，方才那一缕灵力却诡异至极，靠近她时仿佛有条无形的纽带将她和自己连了起来，还带着某种奇怪的不祥。以苏雪衣的经验，多半是被魔化了的妖气。
然而那点灵力毕竟太过微小，饶是苏雪衣反应极快，回头去寻时早已了无踪迹。本想扭头就走的苏雪衣当即改了主意，随手拎起身边路过的侍女端着的酒壶，不顾对方惊奇和愕然的目光，转身便进了风居。
风花雪月的正门正对舞台，坐席设在舞台的前方，越是靠近中间的坐席价格越高。风居的舞台与醉莲池略有相似，舞台周围挖空了一圈注水，水里种上几株铜莲花，没有台阶，须得体态轻盈的舞者踩着那几朵巴掌大的铜莲跃上舞台。苏雪衣端着酒壶走进正门，飞快地便把自己收拾成一个陪酒侍女的模样，惟妙惟肖地混进一群袅娜的姑娘当中。
虽说苏雪衣顶着一张花魁的脸，但流云巷里的客人也不是人人都见过花魁，且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台上，按理说应该不会有人会注意自己身边一个倒酒的姑娘。然而这种想法马上就被打脸——苏雪衣刚刚装模作样地跪坐下来倒了半杯酒，手腕忽然就被坐席上的人抓住了。
酒水与樽碰撞的清脆声响戛然而止，苏雪衣十分有技术含量地及时稳住力道，没有漏出一滴。苏雪衣一偏头就对上了一双目光炽热得过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吓了她一跳。她的第一个反应是遇上了哪个不检点的登徒子，于是眯了眯眼，好整以暇地和他对视了片刻，想看看他想耍什么花招。
然而对方却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愣愣地看了她一会，突然像被惊醒般松开她的手，道：“抱歉，惊扰姑娘了，我是想说我……不喝酒。”
这人身上的衣料华贵，显然是个官二代，举止谈吐却温和文雅，不像是纨绔子弟，倒像个读书人。苏雪衣正觉奇怪，那种难以形容的怪异感觉又一路从脊梁骨窜上脑门，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身上有魔气的残留，很轻微，但苏雪衣距离他太近，因此轻易便察觉到了。
她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一点距离，确定对方身上的魔气不会与她产生莫名其妙的冲突之后，才慢慢开口：“无妨。敢问公子贵姓？”
官二代犹豫了片刻，说道：“姓张，字珏。”
张珏。
苏雪衣突然想起胡继生说过的话，她问他洇华中死的都是什么人。——“身份不一。皇宫里的一个宫女，文昌侯府嫡长公子的丫鬟，还有容华坊的老板娘，都是忽然去世的。”
文昌侯姓张。
红药刚才提到的人，也是位“张公子”。
会是巧合吗？
张珏道：“姑娘……”
他话刚出口，忽然愣了愣，像是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连原本清醒的目光也涣散了片刻。
“我叫九娘。”苏雪衣将一根发钗塞进张珏的手中，压低了的声音又软又轻，像江南水乡里最绵醇的酒，一不注意便让人醉了。“明日午时，我在醉仙阁三楼等着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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