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02】

苏雪衣已经在醉仙阁连续消费了将近半个月。

醉仙阁的座位按照价格分三层。一楼最低，市井小民皆可在一层喝茶吃菜听说书人说书；二楼居中，大多是有几分家底的中等人家或是江湖侠客的聚集地；三楼最高，设有独立的雅间，通常只有达官贵人才消费得起。二楼比一楼的拥挤喧闹鱼龙混杂要好上许多，又能够探听到来自于大陆各地的消息，因此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苏雪衣的最佳选择。

于是连续一周，苏雪衣总是早早地就坐在醉仙阁二楼靠着栅栏的角落里，点上一壶明前龙井和几碟子精致的糕点，优哉游哉地待上半个下午，十分舒适惬意。

唯一的缺点是，虽然她已经努力压低自己的存在感，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些茶楼常客的注意。她时不时会接收到某些略带炙热的目光，以及一些低声的议论——作为一只臭名昭著的狐狸精，没有谁比她更能分辨出哪些目光和议论是指向她的。

其实苏雪衣附身的这女子是位不折不扣的清秀佳人，柳眉杏眼，中上之姿，和苏雪衣的原身天差地别，算不上多么倾国倾城，可见九尾狐族的天生媚骨从不限于容貌。且流云巷的这一身轻薄纱衣实在惹眼，纵使她戴着帷帽，也很难避免路人的围观。

好在苏雪衣早就习惯了，也不怎么在意。

她的灵魂出乎意料地在这具躯壳里住得非常舒适——她的内丹还在，灵力也还在，若不是没有了一双耳朵和一条尾巴的人类躯体让她有些不习惯，她总会以为自己其实并没有死，而是做了一场冗长的梦，刚刚从梦里醒来。

然而苏雪衣很清楚，九尾妖后于十二年前就应该已经死在众目睽睽之下，灰飞烟灭，有目共睹。

妖不同人，妖死即魂灭，不像人死后魂魄不散，还能过奈何桥进轮回道再投胎过下辈子。她生前虽然修得九尾、能够轻易脱胎妖形，却到底不是真正的人，死便等同于魂飞魄散。

可是她的魂魄完好无损，甚至还在十二年后附到了一具人身上。

苏雪衣百思不得其解。

她这一觉不过睡了十二年，外面的世界却已经天翻地覆，苏雪衣在醉仙阁待了好几天，才总算慢慢地了解了现下所处的环境。

流云巷虽然还在，但早已易主，据说买下流云巷的是某个有钱有权的大人物；当年掌控大陆局势的毕方鸟已经渐渐没落，龙族和鲛人依然保持着低调和中立，人界的皇帝则摧枯拉朽般清理了腐朽的皇室内部，建立起一个新的制度来，不再以血缘为选官标准，而是选贤能之人入朝当官；灵界和人界基本合并，灵族和人类的聚居已经合法化，在大街小巷上看见奇形怪状的妖怪出没已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不会再有人尖叫着喊道士来降妖。

虽然很陌生，但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苏雪衣觉得自己死得不亏。

醉仙阁大堂内，扶尺忽地一响，四周种种喧嚣声皆沉寂下来，说书的老者摸着白花花的胡子念得抑扬顿挫：“今日要讲的，是四大灵脉之一——北海鲛族。鲛人发源于极北深海，族人肘皆生鳍，趾间有蹼，其首领皆为女子，亦被称作‘鲛姬’。”

说书人说的不是十多年前的陈年烂谷子，而是个新颖的话本，据说是从北海尽头的遥远国度改编来的，是个令人意难平的爱情故事。传闻从前有位小国的王子出海远渡，却在途中遇到风暴，不慎落水，被一位鲛人女子救起。鲛人女子认出他是儿时救过自己的人类，芳心暗许，一心想要变成人类，完成十多年前欠下的愿望。

有人问：“鲛族真有还愿的族规？”

“不知道啊，我没听说过。”

苏雪衣难得听见自己没听过的事情，一边在斗笠下用十分不雅观的姿势地磕着瓜子，一边兴趣盎然地探头听说书人讲。鲛人耗尽灵力维持人形想要留在王子的身边，皇子却认错了救他上岸的人，对远道而来的另一个国度的公主一见倾心，误以为是对方救了自己。他向鲛人许下的愿望，是希望自己与公主喜结连理，永远相爱。

结局自然是鲛人完成了救命恩人的愿望，灵力耗尽，在深海中黯然逝去。听众们一片唏嘘，照例是各人发表一番自己的意见。

“红颜薄命，人妖殊途。”有人叹息。

“唉，如今鲛族也没落了，听说前两年，当今的鲛姬明月歌忽然失踪，至今不知下落。”

便有灵族感慨：“当年的四大灵脉也曾经辉煌过，如今……”

苏雪衣正听得起劲，忽然有个声音在头顶响起，听起来像是在叫她：“姑娘，又见面了。”

她诧异地抬头，只见两个玄青色衣服的少年人站在桌边。年长的那位站得稍靠前一点，让苏雪衣一眼便瞧见了，腰上配着把剑，气质沉凝稳重，一张脸生得那却是叫一个惊艳，五官似用美玉雕琢的一般，眉目宛若一幅桃花，竟是比姑娘还要漂亮。苏雪衣径直看着，竟然莫名其妙地觉得他有点眼熟，又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年幼一点的长相更有少年气，也是个看着清秀养眼的俊俏公子，只是五官还没长开。苏雪衣还没回忆起来在哪见过这两人，便看见佩剑的少年拿出一只缠丝银镯子，说道：“昨日，姑娘的东西落在我这里了。”

苏雪衣于是终于想起来，原来这是昨天被她喷了半身茶水的那个倒霉客人。她把镯子推回去，微笑着道：“这镯子本来就是赔罪，不能拿回来的。”

佩剑的少年执拗地摇头：“这是姑娘的，我不能收。”

他执意不收，苏雪衣也不再推托，将镯子重新套回手上，无奈地耸耸肩：“好吧。”

收回镯子等了半天，两人却还站在原地不走。苏雪衣终于收回了看向楼下的目光，托着腮好整以暇地问：“二位还有什么事吗？”

少年欲言又止：“姑娘可是流云巷中人？”

“嗯？”苏雪衣挑了挑眉，“唔，叫我一声九姑娘就好。”

他犹豫了半晌，终于像是鼓起勇气似的，说道：“我们说出来，九姑娘可别太害怕……姑娘的身上有魔气，昨日我们才发现的。”

苏雪衣微微一愣，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见苏雪衣不说话，他只当是苏雪衣被吓到了，憋红了一张脸，又语无伦次地安慰：“但是别担心，姑娘身上的魔气并不重，好像只是不小心沾上了一点，所以我们才来问的，绝对不是怀疑你！最近洇华不太安全，我们是想征求姑娘的意见，若是姑娘能暂时离开流云巷随我们一起，我们一定能保护你。”

闻言，苏雪衣眯了眯眼睛，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们一番。

两个人看上去年纪不大，可能比九娘还要小上几年，在她眼里更是毛也没长齐的孩子，脸上虽然还带有未褪尽的稚气，但五官生得很精致；衣着款式和颜色都十分朴素，并不起眼，衣服的面料却是上乘的，像哪位达官贵人的侍从。

能看见她身上有魔气，想必应该是伏魔师。不过看他们二人的年纪，应当只是两个初级的伏魔师，战斗力不会高到哪里去，敢信誓旦旦地说能够保护她，肯定是因为他们上头有人罩着，且大概率是御灵会的人。

苏雪衣试探着问：“你们主子是哪位？”

少年赦然道：“这……实在抱歉，我不能透露。”

说完又不好意思似的，耳根的颜色愈加鲜艳。他好像很容易害羞脸红，倒让苏雪衣想起了某位脸皮极薄的故人，忍不住笑出了声。另一个少年诧异道：“你笑什么？”

他的年纪更小，性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沉不住气，把什么东西都写在脸上，一眼望去便知道是只金银窝里养大的兔子。苏雪衣打趣：“没什么，只是觉得二位小道长甚是可爱。”

两人脸色忽地一白，然后齐齐不约而同地将食指竖在唇前，做出嘘的手势。兔子愕然：“你怎么知道我们是……”

“道长佩剑上的剑穗形质特别，一看就是开过光的灵剑啊。”苏雪衣理所当然地说，“不过最重要的是，这位小道长，你袖子里的符纸露出来了。”

兔子低头一看，果然看见澄黄澄黄的一打符纸从袖袋里露出了一角，慌忙将符纸塞了回去。配剑的少年则无奈地摇摇头，一副早已习惯的样子，对苏雪衣拱了拱手，说道：“九姑娘慧眼，我们的确是伏魔师。我姓胡，名继生，这位是我师弟。”

他的兔子师弟藏好了符纸，也不太正经地一拱手：“姜明，字辰穆。”

人界十八为成年，一般来说十五岁即取表字，以字代名称呼。这叫胡继生的少年明明比姜明年长，却只报名而不报字，实在有些奇怪。但苏雪衣也没有多问，而是道：“如今的洇华还有魔？”

“这也正是我们想让姑娘离开的原因。”胡继生叹了口气，“洇华是灵气深厚之地，又有国师坐镇，按理说不应该出现魔气。但是近两个月，洇华突然死了好几个人，闹得沸沸扬扬的。我们去案发现场调查，却发现探灵仪检测到了魔气。”

苏雪衣眉头一皱。探灵仪是伏魔师用以检测魔气之物，几百年前就已经存在于大陆，经过数代人改良，正常情况下的检测几乎不会出现误差。

胡继生继续道：“死的都是年轻女子，死状相似，应该是同一个东西所为。我们近来一直在追寻魔气的位置，并且探灵仪指向了流云巷。”

苏雪衣追问：“死状如何？”

胡继生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忍，“极惨。她们的眼睛，都被挖走了。”

苏雪衣一愣。

剜眼索命，大凶。

这作祟的魔棘手得很。

她又问：“死的都是什么人？”

胡继生说：“身份不一。皇宫里的一个宫女，容华坊的老板娘，还有文昌侯府嫡长公子的丫鬟，都是忽然去世的。”

苏雪衣沉吟着点头，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她前世联合四大灵脉在龙渊设下封印，将黄泉封于地下，封印之强足以维系百年，她在位当皇后的那两年，大陆各地风平浪静，一星半点的魔气都见不着。如今不过十多年，不该会有魔气存在于世，更何况是在洇华这样的地方。

莫非是四大圣物出了什么问题？

两个少年说她身上有魔气残留。但苏雪衣醒来之后，并没有察觉到身边有魔气出现过，说明这魔气不是她醒后才有的，而是她苏醒之前就已经在九娘的身上了，她这不合逻辑的重生极有可能与魔气有关。

加之她这一次重生来得莫名其妙，没过多久洇华又出现这种异状，很难让人相信这是纯粹的巧合。

甚至让她情不自禁地怀疑，这其中是一种因果关系。

苏雪衣问道：“死者的具体信息，你们调查过了吗？”

两个少年面面相觑，似乎不明白她问这些的目的何在，但出于礼貌，胡继生还是回答了她：“目前只查到了那个宫女，是位灵族，没有任何特殊身份背景，是在两个月前忽然去世的。”

姜明补充：“狐族。”

苏雪衣：“……”

苏雪衣：“就这？没有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点头。

然后他们看见这个年纪看上去并不大的姑娘伸手扶了扶自己的额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无奈与嫌弃都写在了脸上。

两人：“……”

好像隐隐有种被反客为主的感觉。

而苏雪衣一边戴上帷帽，一边十分自然地道：“两位小道长既然不肯收我的赔礼，那我只好换一种方式来道歉了。”

姜明诧异道：“什么？”

苏雪衣已戴上了帷帽，白纱掩映下隐约能看见一双笑得弯弯的杏核眼，像只狡猾的狐狸：“教你们怎么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