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深浅入时无

润玉发觉长琪在人间似乎比在九重天开心不少，或者说，长琪是在哪都比在九重天开心。

“哥哥！”长琪从屋里一起来，便看到润玉拿着个筛子，似是要收茶。

长琪小跑到润玉身边，最后只能抓着润玉胳膊才能停下。

“琪儿小心些，别摔到。”润玉见她开心，声音也清亮了几分。

神仙哪里怕什么摔倒？不过是关心则乱。

长琪拨弄着筛子里晒干的茉莉花，趁着润玉不注意，叫了声“哥哥”，又迅捷地对着筛子吹了一口，看着那些花瓣儿飘到润玉脸上扫过，又落回筛子里，长琪马上捂嘴笑着后退两步，脸上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

润玉却也不恼，只一脸宠溺地瞧着她，又替长琪择掉了夹在头发中间的花瓣。

“哥哥，你这样可是会把我惯坏的。”长琪见润玉还是一脸傻笑，故作正经戳着他胸口，“你这样，小心以后天天被我欺负！”

润玉笑意却更深了几分，手上也就着择花瓣的动作，帮她把额间的碎发别到耳后：“如果这也算是欺负，那哥哥甘愿一辈子被琪儿欺负。”

长琪垂头，脸上烧得厉害，不自觉清了清嗓子。

红尘十丈，俗世万千。人间的滋味尽是烟火气，或许平凡也令人心安。

广厦千间，夜眠仅需六尺；腰缠万贯，日食不过三餐。

润玉是真的对这个地方动了心。

这里是长琪和她的师门守护了十几万年的地方，也是她的故土。他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地方，才能养育出琪儿这样的女子。

人前八面玲珑，人后真心真性。论才学，读破万卷却又不自矜；论情趣，轻轻一声哥哥就能把他的心化开。便是偶尔撒娇使性，润玉也乐得哄她。

润玉摆了一盘棋，预备和长琪对弈一局。长琪进了书房拿纸笔，一定要把润玉下棋的招式记下来才好。

长琪去书房取纸笔，润玉便在小院里沏了一壶茶，特意加了蜂蜜。

书房中，桌上除了文房四宝，还有一面团扇。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那扇面上画着一男一女相对而坐，二人皆是一身玄色衣服，在素白的扇面上格外显眼，却也显得素净。那男子一手抚着女子的后脑，另一只手则握着女子的手，放在胸口。

即便是未见神情，拳拳情意，也似跃然纸面上。

扇面边上的留白处题着一联诗。

“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这句诗长琪知道，是欧阳修的诗。可她想不起，《欧阳文忠公文集》，就是她在璇玑宫看的最后一本书。

这画面长琪有些眼熟，想了许久，才想起来，是润玉和她在魔界的场景。

那时候她在干什么？似乎是在因为锦觅和他耍性子。

长琪自己觉得自己当时放肆极了，早在紫方云宫，鸣岐也提点过她不止一次：润玉脾性再好，也是殿下，容不得仙侍放肆。

但润玉却一直纵容她，千年的时光也就这么过来了。长琪以往觉得，这是润玉包容她，不跟她计较。

原来，她那样僭越，在他眼里，竟然是亲密，是情趣？

思及此，长琪以扇掩面，弓着腰，似乎这样便能把脸埋起来。

这屋里就她一个人，害什么羞呢？长琪摇摇头，用那团扇照着自己的脸扇了扇风，总算是降下了些温度。

润玉见长琪出来，还带着一柄团扇，本不在意。待她走近，坐在自己对面，才发现这扇子是哪一把扇子。

他有些尴尬，毕竟上面的词句，太过孟浪……毕竟两人还未成婚，他便背着她在私底下题这种诗词……实在唐突。

咳咳……

润玉定了定心神，看着长琪一副神色如常的样子，以为长琪没有仔细看那团扇上的题词，只是随意拿了个扇子。

思及此，润玉便已将心思尽数放在棋局上。

然而长琪却因为那柄扇子，不能专心下棋了。

“你若落子此处，十步之内必输。”润玉看着棋局，淡淡道。

长琪未语，仔细看了看这局棋，还真是十步之内必输……

“这呆龙，有话不直说。”长琪心中这样想着，话却没说出口。她看着棋局，又想起手中的团扇，心中暗骂润玉闷骚，不由得以扇遮面。

既然他不介意自己放肆，那她自然也不介意对他再放肆些。

这么想着，长琪便伸手拉着润玉袖口轻摇。

“哥哥……”，长琪放软声音，将下巴轻轻抵在团扇之上，“你让让我嘛……”

说起来，她和润玉下棋，从来没耍过赖，这还是第一次。

润玉闻言垂眸，抿了抿嘴唇，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下棋的招数、什么君子风度，尽数忘得干干净净。不由得将指尖的棋子握在手心，抬起拳头放在面前干咳了一声，似乎这样便能掩饰掉几分尴尬。

他敛了敛神色，抬眼却见她眉间似蹙非蹙，唇间亦是似抿非抿。

又在撒娇……

润玉正想开口教导长琪，落子无悔，下棋不能耍赖，开口却成了——

“那琪儿便再下一子吧。”

长琪眉开眼笑，又落下一子。润玉却轻叹了一口气，日后再别想振夫纲了。

一局终了，润玉被长琪杀了个片甲不留。时辰也差不多了，润玉便回了天界和卯日星君交班，长琪则留在了人间。从人间到天界一来一回，光是路上耗费的时间就需要十天半个月，当然，以天界的时间算，也只有半个时辰。

长琪趁此机会回了有莘，却从未想过，天后已然派了人盯着她。

如果说天后不曾全然信任长琪，这一点长琪相信；可长琪更加想不到的是，盯着她行踪的人，正是她的师兄暮辞！

也正因为盯着她的人是暮辞，长琪此行去有莘，才没有被呈报给天后荼姚。

紫薇帝君闭关已经九百多年，说是闭关千年，有时候用不了一千年，也能出关。

有莘紫薇门已经近千年没人打扫，如今只剩下一片断井颓垣、残花败柳。长琪小心行过一片满是密林和毒虫蛇鼠的山地，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紫薇门外墙处的机关阵，才算是到了。

紫薇门的牌匾乃是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上题斗大的“有莘”二字，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日月，神农氏炎帝书赐文王长子伯邑考”。

牌匾几千年不曾有法阵相护，已然有些风化侵损。

长琪心下实在愧疚，又不敢贸然对这已经侵损了的牌匾布阵，只得施法，让这牌匾缓缓落下。那牌匾已然开裂，上面还被虫子蛀了。

长琪叹了口气，都怪她走时太过莽撞，才让这匾额风吹日晒近千年。她没有动法术，而是用自己的衣服，小心擦拭着那大匾。

不远处的暮辞隐去了自己的身形，看着长琪纤瘦的身影，抱着那比她人还高的牌匾，不禁落泪。

紫薇门本也不是华丽精美的地方，却也不能似眼下这样颓败。长琪未敢动法阵清理，反而是仔仔细细地洒扫擦拭，而暮辞便在她身后，跟着她，走过外院的宽夹道，进了一排耳房，又出了耳房，先后穿过两道垂花门和一穿山游廊。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走过紫薇门的一砖一瓦，看过紫薇门的一草一木。

他们的师尊，紫薇帝君伯邑考，此刻便在后山，提前出关了。

近乡情怯，长琪如此，暮辞更是如此。长琪将紫薇门的几处院落重新打扫修缮，暮辞却离去了。

“刚回来？”紫薇帝君模样未变，仍然形容清隽，站姿挺拔。

“是。”长琪点点头，狗腿子一般地给紫薇帝君泡了壶茶，还特意吹凉了递到紫薇帝君手中。

“你这顽徒！”紫薇帝君觉察出帝令不全，伸出手来。

长琪不解：“嗯？”

“帝令！”

长琪拔下簪子，递到紫薇帝君手中。

“你怎么把帝令分出去两丝？”紫薇帝君不问其实也可以卜算得知，只是他懒得算，反正长琪也不敢骗他。

那帝令分出去的两丝，被长琪变作发带送给了润玉。

“玄机把那两丝帝令织成发带，送了夜神了。”

紫薇帝君神色一凛。

“师尊，我要成婚了，就和夜神。”

“他现在叫润玉，就是之前洞庭湖的小鱼哥哥，鲤儿。”

“师尊，他可好了，待我也可好了……”

紫薇帝君嫌弃长琪吵闹，一手就把长琪扒拉开了。

“玄机！”紫薇帝君正了声色，一脸严肃。

平日里紫薇帝君便是一副冷冷的样子，可这次他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你给我跪下！”

长琪连忙跪在地上，正以为他要说润玉什么。

“那帝令化出两丝，是没什么。可那帝令，是给你养着真身用的，怎能如此不知轻重！”紫薇帝君如是说，长琪听了，心下松了口气。

原来不是对润玉不满意。

“师尊，他既是我未来夫君，别说是养真身的法器了，我就算把真身给他，博他一笑，又能如何？”

紫薇帝君气急，那感觉就像是自己养了好几千年的花，就这么让一个人，哦不，一条龙，连盆端走了……

只是，紫薇帝君亦知，他们的路，并不顺畅。于他，她只是情劫；于她，他却是……她的死劫！

“玄机……”

“徒弟在。”

“你这桩婚事，终究逃不过八个字：好事多磨，美中不足。”

长琪知道，自家师尊定是卜算出了什么，才这样说。

不过，这也无妨，她不在意。

“没关系的师尊，好事多磨也是好，美中不足也是美。徒儿受得住的。”

紫薇帝君气闷，也不说话，可面上依旧冷淡。

长琪见紫薇帝君不语，接着说道：“师尊，徒儿找到梓芬的女儿了，是梓芬跟天帝陛下的孩子，叫做锦觅。花界跟我们有血海深仇，可那个女孩子，似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况且她和我，也算是闺中密友……”

“玄机。”，紫薇帝君见她犹豫，指点道，“梓芬和她的女儿，都是此世界的异数。即便是是师尊，也算不出她们的命格。梓芬和锦觅是玄灵斗姆安排出世，也便只有玄灵斗姆可知她二人命数。”

“师尊的意思是……让我去上清天或者花界探一探她的命数？”

紫薇帝君摇了摇头。玄灵斗姆一定不会把锦觅的命格告诉她，花界芳主更加不会。

“四千多年前，天帝陛下开仓赈济凡界。此事不论怎么说，都是于我凡界有大恩。保护他的血脉，是紫薇门弟子该做的。”

也因为这份恩情，紫薇帝君才愿意同意润玉跟长琪的婚事，并且安排和润玉见面。

紫薇帝君可未卜先知，便想要点一点长琪：“若是有朝一日，天帝亦或是其妻子儿女涉险，我紫薇门弟子，当以身护之。”

“天家的事，向来牵动六界。若是日后，兄弟阋墙，你当从中斡旋，明白吗？”

长琪点头答应。听了这些话，长琪未觉得责任太重，反而是轻松和开心。本还纠结自己师门和花界的血海深仇，舍不得杀锦觅，现下有了紫薇帝君指点和支持，她便能放下心来了。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杀身成仁，长琪是愿意的。

如果是为了旭凤或者锦觅而死，长琪尚要考量。

但如果是为了润玉而死，她是愿意的。

只是……如果她死了，也不知道谁还能继续陪着润玉了。

正在长琪想入非非，紫薇帝君开了口，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五日之后，带润玉来见我。”紫薇帝君起身，用拂尘掸了掸书架上的土。

五日？这么精准！长琪心下了然，想必是自家师尊早已未卜先知，这么说也是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是不错，只不过，紫薇帝君要见润玉，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卜算出九重天易主；二是，卜算出自己即将身死道消……

他时日无多了。

紫薇帝君这次见润玉，是为了托付身后事，亦是想要提前点醒这位未来的六界君父。

御魂鼎是紫薇帝君的精血炼制，御魂鼎被动了手脚，自然会报在紫薇帝君身上。奈何他那时正闭关疗伤，若是强行出关，即刻便会身死神灭。

可即便紫薇帝君顺利出了关，寿数亦不足百年。于人间是百年，于天界却只有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