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你想通了吗1

傍晚快收摊的时候，喜来眠进来了一批喧闹的女孩子。

正常时间会营业到更晚的时候，但架不住淡季。店里只有我们仨，开始几天我还试图自律自己到晚些才关店，但显然闷油瓶没有这种想法。天色稍微显些黯淡，他和胖子一边一个拎着毛巾从店里走出去，我自己一个人待着也没趣，便没道理的提前了打烊时间。

我清点冰柜临期饮品的时候她们从正门进来。这几天秋老虎频发，这几个似乎是被热急了，忙不迭找了歇脚的地方，进门便直冲着冰柜来，几双手把我围得严严实实。为首的那个先撬开瓶盖狠吨了两口，这才喘着气问我几块。

闷油瓶从内屋走出来，无言把我从香水堆里扯出来，另只手伸过去，露出收款码。她们在看见闷油瓶脸的瞬间有过片刻的沉默，而后纠缠的目标立刻转移到了后者身上，围上去叽叽喳喳要他的微信。这让我有那么一瞬的失落，同时升起相对分量的幸灾乐祸。闷油瓶看着我，心了然：现在换他想办法把自己从人群中拔出来，叹了口气。

最后还是胖子出面，几句话把那群小姑娘料理的服服帖帖。我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是我们中间最会讨女孩子欢心的。备个菜的功夫，转眼众星捧月的对象已经两遍易主，胆子大的抢了他的手机，把店里二十四小时立体循环播放的土嗨换成了另外的歌单。我听了几耳朵，自认学不来当代年轻人的审美，上齐了菜便兀自趴在柜台上神游。过会儿我意识到自己的目光若有若无总向着那群嬉笑的女孩子和其中的胖子瞟，闷油瓶对此投来不赞成的目光。

接待过那群女孩子之后我们就打烊了。拉上卷帘门，胖子捞了锅里剩的那只鸡出来，我们仨围在一张桌子前吃。做给自己吃和做给别人吃多少有些区别、尤其是我们这样产业化的饭店。那几个女孩子来一趟，恰巧能吃上胖子额外加了心思的盐水鸡，也算是出行遇上热浪的另种慰藉。于是我又想起我动了心思塞进她们手里的临期饮料，多少升起点惭愧。

胖子说，那几个女孩是山下附近县城的，刚高考完，来村里找点乐子。我回想方才她们面庞上那种如获新生的喜悦和相对的失落，自己再镀上层青鸟般的滤镜，不免有些唏嘘：我那个年纪大约也是如此，渴望说走就走的冒险，又往往被现实当头浇盆冷水，连浇了快二十年。

胖子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嘻嘻哈哈着，跟我说她们几个才是不虚此行。我想了想临走时她们看闷油瓶的眼神，心想多半他又捏了故事讲给孩子听，便拿手肘去肘他那一身肥肉以示不满。

“喂，我说天真，”

胖子刚和我闹完，忽又凑过来冲我挤眉弄眼，

“你是不是对这批女孩子额外有些上心了？”

一直在桌子另一边闷声干饭、连被神化成大仙都无动于衷的闷油瓶这时候忽然抬起头来看我。他的眼里没什么东西，不如说这几年一直没什么东西，我却像是给人薅住脖领子一般，不自觉打了个哆嗦。“滚滚滚，”我拿筷子戳胖子的胳膊，“老子还不想一把年纪因为这个蹲局子。”

我说的是实话。

喜来眠开业后，我有很多机会见到这样的女孩子，或者各样的女孩子、各样的年轻人。倒也确实不是我生出什么老牛吃嫩草的想法：她们实在是有些过于耀眼了。蛇毒改造后，我的鼻子已经从单纯获取嗅觉的器官变为另一种大脑：对于这个嗅尽了剧毒和死亡的鼻子来说，滚烫的年轻的荷尔蒙犹如毒药；他们仅仅是路过我身边，都会掀起一阵不可言喻的浪潮。我不是苦行僧，故而由着自己去感受那些蓬勃的生命。欲望和美不可归为一物，我这样对胖子道。

胖子说我净会找借口，你接小哥出来的时候可没这么多借口。我说接小哥能和这相提并论吗，转眼我俩又要打起来。这时候闷油瓶用筷子腿敲了敲桌子，我们两个便立刻安静下来。

“快吃饭，”他道。

我妈这段时间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开始催婚，两天打了快五十个电话进来。我被烦的够呛，但想起我二叔那张老脸，最后还是忍住了把她拉进黑名单的冲动，只左耳进右耳出。她见吹不动我，也不知怎么，一来二去找上了胖子。胖子背着我不让我知道，但终究是住一个屋檐下的兄弟，我多多少少能听见他赔着笑脸应和我妈。我心里长叹一声，要是真算我和胖子之间谁欠谁多少，怕是再用一百年也算不清。

我主动向他提出包掉下个月的碗。

胖子应付我妈甚至应付出了种憔悴的错觉，听我这么说，露出犹如看儿子长大懂事的欣慰表情。

但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不论风浪掀的多大、总有落下去的一天。果然几天后我妈不再来电话了，只有我还在继续刷一个月饭碗的约定。吃完饭胖子下意识要把碗筷收起来，看见我才想起来已经不用他刷了，空手在屋里转好几圈闲的发疯，最后进里屋去了。

我端着盆蹲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刷着，闷油瓶拎着新买的饲料从门口进来，经过我身边时露出一瞬的怜悯。中途我擦干净手去接了个王盟无事献殷勤的电话，回来的时候碰上进屋的闷油瓶。盆和碗都消失了，他湿着一双手，正进屋去找毛巾。我们两个在门槛上撞了个迎面，几乎是同时升起不同量的愧疚。

“害，小哥，你说你这是干什么。”

我尴尬道，递给他块手帕。

他低下头去，藏了眼底的那一片暗色，乖巧地开始擦手。

“顺手。”

他道。

前几天我的烟瘾犯了，莫名其妙的咳嗽，双眼通红，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胖子和我开始都认为只是受了寒。阴晴不定的秋老虎，上一刻还是蒸笼，下一刻就凉的有些冻人。搬来这边的时候，胖子从北方带来不少药，中间就有一种感冒药：包装劣质的好像假药，价格也便宜的好像假药，却比我从小喝到大的999感冒灵好使了不知多少倍。当然关键是甜，甚至有些发腻。我冲了一大杯，抱在怀里只当热水喝，那副模样活像隔壁村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头。我抽着鼻子，被胖子指指点点着笑了一个上午。

但下午症状不减反赠。我直觉得有人顺着食管往上扣我的嗓子眼，一阵阵干呕；同时那种久违了的被人捏住骨髓般的感觉渐渐涌现，没什么称得上痛觉的症状，就是刺挠的人不得安生。等傍晚的时候我终于憋不住了，偷了个闲从店里跑出去。喜来眠禁烟，不少汉子蹲马路牙子上抽着解瘾，晚风裹挟二手的烟气扑了我满脸，憋一天的泪尽数呛出来，同时我意识到这种病症的真正解药。

下一秒我被闷油瓶揪着兜帽拎回去。他盯着我的样子让我梦回还在斗里的时候，活像我是什么即将尸变的粽子，而他手里捏着棒棒糖好像捏着他那把黑金古刀，等着我尸变的那个瞬间给我一刀。但实际上我不会尸变，他也未必会径直把那糖塞进我嗓子眼儿里。我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对了一会儿，胖子喊他去坐账，这才给我放下那块糖，以极不信任的眼神慢慢退出去。

他对我抽烟这件事的敏感总让我觉得他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显露他想对我好的意图，只好逮着这一件事使命薅。但我也不确定我这种想法是不是掺杂了感情渴望得到回应的滤镜，也或许只是他不爱吸二手烟罢了。直到晚上临睡前，他都在用那种警惕猎物的眼神警惕着我。即使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他也并非收起这种眼神半分。

当然，我也不会真的因为这种眼神就放弃抽烟的想法。

深夜里确认闷油瓶和胖子睡了之后，我自己点了根烟。被闷油瓶藏在抽屉太久，它们有些泛潮，第一口呛得我边咳边流泪。但不适也只一瞬间，下一刻烟草中混合的尼古丁仿佛被人用子弹一枪崩进我的头颅，回过神来的时候那根烟已经下去了一半。十年间我的烟瘾已经不止于单纯的依赖，我几乎与烟草达成一种微妙的寄生关系，烟草寄生我的生命、而我赖以得到巅峰状态的大脑。现在我不需要过去那种长年累月的思考风暴了，却还是想在这种时候点上一根。等瘾患缓解，我就该开始好好思考这支烟点上的意义了：

我得为我和闷油瓶的关系敲出一个定论。

这支烟的诱因是小花前天的电话。有时候我会觉得这几年的生活像是一场梦：他说想来住几天，我随口答了句你不是刚来过，电话那头便立时陷入了一种可怖的沉默。然后我才想起他上次来的时候甚至还穿着棉衣：显然至少已经过去半轮四季，却在我的记忆中清晰接近如昨天。

再然后我费了老大力气向他解释只是我记错了，没有人冒充他来找过我。

事后我觉得无论是小花的警觉或是我的错觉都应当被列入正常人视角中神经质的范畴。生活对我来说似乎有些安逸过头，却又在方方面面警醒我并非正常人。我时常怀疑我是否只是在做一场无穷无尽的梦，汪家的计算系统还在正常运转，小哥还没出来，而我只是在他离开后在吴山居的一个午后打了个盹。即使是他出来后，发生的一切也确实在一次次印证这个可怖的想法。我至今不敢相信，那个说走就走说消失就消失的闷油瓶，愿意安安分分陪我偏安在南方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陪我泡脚喂鸡开饭店。

我大半辈子活在他随时离开的阴影中，他说不走就不走了？

这世界因他充斥了不真实感。

烟快烧到我手指了。我掐灭，从烟盒里另抽出一支，看我食指中指间因时间淡化的烟渍：几乎都看不太清了。我觉得我下一秒也会这样睡去，再一瞬醒来，日出日落转瞬即逝如肥皂水吹出的泡沫，而我会很快在同样转瞬即逝的时间中死去。

但是张起灵不会。

我忽然觉得有些烦躁。

按照惯常的思路，这位大仙应该在我打火机点火的一瞬间踹开我的房门，以一种近乎夸张的姿态劈手夺掉我的烟；或者干脆把我按昏过去，明天早上再一一算账。但是他没有。我的耳朵在思考的这段时间中没有闲着，外面毫无声息，就算是抛开偶尔传来的狗叫、风吹过竹叶发出的簌簌声息，以及一切证明我活在人世间的烟火音，我都听不到任何其他人的脚步声、或者我之外的呼吸声。很好，这说明他已经不如我过去的记忆中那样神通广大了，我为此升起一种近乎病态的狂喜。但很快这种狂喜在另外的思考中熄灭了：也或许是他只是觉得没必要，没必要为了我放弃一场难得的睡眠。

倘若这世间于我已是十年如一日，那于他呢？他在此刻睡在我隔壁的房间，不需要担心生计、死亡、秘密、与安逸相对的一切，可下一刻？我会像一张浮纸被时间从他身上吹落，他会离开我奔赴下一场驿站：我是那千千万万驿站之一，渺小到不可计数。我想起那群女孩子，想起胖子的玩笑。我不确定他说了什么，但神仙这个词在我这里实在没什么好感。偶尔我会觉得我似乎体会到墓穴里棺主对于陪葬的心情：我是如此痛恨着他的长生，并希望他同我一齐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