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终于支棱不起来了，在他来不及懊恼之前。毫无征兆地眼冒黑雾，千万颗星星在雾中跳跃激散，好似疯狂而激烈的假面舞会。他眨了眨眼睛，星星稍退，天地万物柔成水波，浪涌起伏，姿态万千，恍若有水声在耳畔漱漱鸣响，沁入灵魂。他曾经听滇地坊间流传，深山密林之中多有毒菌菇，误食幻影横行，景象奇妙，不一而足，兼手舞足蹈，无法自控。现在这情况倒是符合泰半。杨戬扶着那棵秃了半拉树冠，恹恹病弱的柿子树勉强撑住，坚持不让自己倒下去，嘴角牵起抹嘲笑。好歹没有跟着群星旋转，算是万幸。
真是菌菇中毒就好了，医神在此，万毒俱退。
杨戬已经颇为有经验，不过就是眩晕症发作。这种情况法力没有用，他试过多次，犹如雨幕归入大海，冥然无痕；需要调运意念强压，方能如雨后森林般蒙蒙偬偬，空翠清新起来。意念现今恰是他的弱项。这种重伤后遗症早在对阵雀渠之时便已初露端倪，对付瘟君时出没不定，而今更是如影随行，离散重聚的神魂拖着累累伤痕，左支右绌四面楚歌。
这个后遗症以前包括如今，他其实都不甚在意。“天网”之前，他自认为早已康复，小小后症状会随着时间不药而愈；后来和医神恳谈过，事实倒也和他想的差不离。如果没有“天网”之战的话。
“天网”之后，在医神配制的强力药物的护航之下，他感觉康复还算顺利，若是没有那些时不时进入生活的奇怪“插曲”，比如海域两泥鳅、蛮荒九头妖之类，他如今应该可以精神抖擞，干翻妖怪了吧？至于眩晕症，只不过是停药的必经之途，他自认为已经找出方法应付自如了。
今日不同以往，意念宣告失守，眩晕变本加厉。杨戬怀疑是自己这两天太过孟浪，引用医神原话就是“作得无法无天”，以至于出此不幸事故。
他缓缓吸气，再次调运念力，幻觉丝丝缕缕地消失了，五感恢复，法力却本能地随着意念翻腾不休起来。
修真者的法力运行本就由意念引导，他不断加强念力强自凝神，突破临界，顾此失彼，法力自然会紊乱。杨戬眼前骤黑差点栽倒，腥甜气息涌入喉间。
可恶！捧着喷壶本想给杮树探明病因的二郎真君，不得不提早结束“植物医生”的自我乔装，撑住前额狼狈地背靠树干滑下；千年老树经不得折腾，哗哗作响，落叶颤颤巍巍飘洒下来。杨戬胡乱拂掉树叶，抬头一看，枝丫割裂天穹，老树更秃了。
被四公主扶着进屋的时候，杨戬还不忘向着庭院之中的独苗杮树胡乱挥舞爪子，嚷着今年秋天一定要吃上自家地里产出的大杮子。
四公主轻声细语：“好啦咱不耍孩子脾气了好不好，这树我记得去年秋天也没结果子，等吴先生得空我请他给看看，保证药到病除……”
杨戬稍停片刻显出思考的表情：“吴先生还能神通广大地医树吗……嗯，我觉得不保险，要不去东野青青草原把春神句芒请来看看……”
“……你要假扮果农，有的是时间，现在当务之急是请吴先生来给你看看……”四公主眼见杨戬神智不甚清楚，颇似喝醉了酒，唇色苍白隐现殷红染血，心砰砰地跳，忽有不祥的阴云笼罩。
杨戬却不肯躺下，大天白日明光晃晃，正是上午，哪有躺平之理。之前是病得颠倒没有办法，现在何需如此，这两年来睡得还不够多吗。
四公主无奈，迅速用被子裹住杨戬，他犹自在怀中折腾不休，张牙舞爪的，眼神倔强眸光闪闪，竟仿佛蒙了层泪雾。
四公主一下子把他按在胸口用力箍紧，好似把对方所有的挣扎不甘委屈照单全收。四公主抚住他的脑袋：“沉香走了你也不肯消停，生了病怪谁呢……病人自然得躺着，你说是不是？”杨戬埋着脸呜呜了数声，渐渐不再挣扎，仿佛达拉着无精打采的猫耳朵。“你放心，我看吴先生最近也懈了，有心无力的，他不会再说你——我保证。”
药庐。吴夲在嘴皮子都磨掉一层之后终于顿悟，杨戬管作他管治，不失控就好，一切尽在不言中——不想说了，操那劳什子心。这是医神大怨种的心声。
“我看最近他不大好。”玉鼎忧心忡忡，症结在哪里？“你真的要给他恢复那些精神类药物吗，太过于打击了。心情不好这身体能好起来吗？”
“若身体调节恢复不了，念力压制会越来越困难，过于勉强难免会岔了气息，后果不妙。”吴夲手上写着医案，头也不抬，“他想得太过于理所当然，以为自行压制住即可与常人无异，这不是医道意义上的康复。”
玉鼎：“什么样才是医道意义上的康复？”
吴夲：“无需压制症状自行消失。可惜这眩晕症这么长时间了……他之前数番伤病内外俱损，毕竟是伤了体质……”
玉鼎气苦：“你不是说过他心肺也伤了根本，以后须得依靠本命真元压制，怎么又说压制不是康复了呢！”
玉鼎关心则乱，吴夲看了老头儿一眼：“躯体症状和精神症状不能相提并论。精神无形无质，每个人都独树一帜，前人可借鉴经验不多，医道探索艰难，至今不过是摸着石头过河。说起来，终生服用精神类药物确实不是好事，但这也没有办法，心身一体休戚相关，精神症状好不了终归会影响身体的。”
玉鼎清清泠泠的人，神色已经开始不可描述，竟是有点欲哭的意思。
“不过，”吴夲语锋忽转，“我已经让沉香取药去了，但愿四叶菡萏可以发挥神奇功效，力挽狂澜。此回沉香若是取药不力，烦请真人揍扁他。”
玉鼎下撇的嘴角古怪上扬，眼中显出不可思议，怎么，这主意都打到现世不久的“古神”身上去了？
正在这时，四公主传来了简讯。
“我就说这人不能自作主张，更不能作。”吴夲诊断完毕，及力安慰自己生气不值得，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多费口舌了吗？无名火气发不出来，憋得心口疼，差点要如同戏台子上的剧情，摸出急救丸来吞。当然，只是在想象之中。他若不进行漫漫想象，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的，不把杨戬说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能罢休。
杨戬此时呼吸都不大顺畅，可能是给自己的无能气的；耳边声音忽远忽近，偏偏又心烦意乱，睡不过去，不知今昔何昔。他想运息听清医神说了些什么，念力微动，已被给他输真气调理的玉鼎制止。好在随着法力运转，他头脑清醒不少，医神说的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是眩晕症拖久了没有好转，再不服药要坏事了。
失败。杨戬在心中给自己下定义，毕竟努力锻炼了那么久，毫无成效。他感觉自己在炸毛，好想逃走。这当然是妄想。
吴夲说等不及沉香回来了，今天必须先喝药控制。玉鼎和四公主很神奇地显示同款忧郁心疼神情。玉鼎尚不明显；四公主垂了眼睫默默掩住；杨戬已经悄悄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
“不喝就灌。”医神掷地有声，极具穿透力。
连黑暗都在翻涌不休，看来是真的……完全失败。杨戬忽然觉得很是伤心。好，你灌就是了，躺平装死……
然后他就真觉得自己快死了，因为入夜他居然发高烧了。前两天的低烧本不足挂齿，这完全始料未及。四公主晚饭之后就没有离开过，显然已得吴夲示意，冰块都准备好了。杨戬烧得几乎人事不知，倒是没给灌药，感觉只是用冰块在降温。
昏沉中听到四公主在安慰他，发烧是因为打破了身体和药物达成的平衡，自身调节至今未奏效引起的，不是旧病复发，和他最近的“作”有点关系，不是主因，医神也没有怪他，现在需要等待药物起效，再度建立平衡。
看来恢复药物终是势在必行……更失败了。杨戬气得想蹬被子，奈何没什么力气，只能蜷了蜷身子，把思绪沉入黑暗，恍如没入幽暗冰冷粼光闪闪的天河。
明天要是好了，继续去医治那棵杮子树，今年不结出果子誓不罢休，哼……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