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四月，城中细雨绵绵，多少青砖乌瓦，杏花烟雨都没入了那泛着黛色的雾霭与岚烟中。这雨，淅淅沥沥，冷冷清清滴落在古老的石板上，打落一树桃花洒了满地，花落织红。远处青山在雨幕中半隐，愁云叆叇，迷蒙之间笼罩了淡淡的魂殇。
清明时节雨纷纷。
司马懿斜撑着油纸伞匆匆走过小巷，脚边溅起几朵水花。他的裙摆为针织的雨丝打湿，在艳丽的金红相交中晕开了浅浅的印痕。青丝缕缕在耳边垂落，侧映着他冷冷的俏脸。
司马懿转进街巷深处的酒家，收伞绕过台上舞女，在掌柜面前敲了敲。
“师兄你来了？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元歌抬头见是司马懿，于是把他悄悄拉进了里边。
作为曹魏和蜀汉两边的联络人，元歌主要负责远程的调动。这次曹魏跟蜀汉帮派联手行动，上头给的任务是一个朝廷要员的人头。曹魏这边选择了司马懿，蜀汉那边派出的也是熟人，诸葛亮。
伪装需要，这位名震大江南北的杀手被迫女装，至于深层原因么......跟人打赌赌输了。
“他联系过你了？地点定了吗？“结束了不太愉快的回忆，司马懿强行压下别扭，有点生硬地问：“除了之前敲定的内容，那边还有别的临时改动吗？”
元歌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
司马懿的脸一僵，好不容易保持住的冷静又崩掉了。
没有改动，也就是说他要按之前的预案穿着这一身华丽的裙子去出任务，而且还要跟某人待一晚上......
画面太美丽，司马懿不敢想象。
元歌交代完剩下的事情，又想起了什么：“额对了师兄，之前负责搜集情报的人前几天失了手，相关情报短时间内没法送过来。对于目标今晚的情况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自由发挥吧，别出岔子就行。祝你好运。”
“知道了。”他闷闷转身，就要出去。
“等一下师兄，你的妆被雨打过有点花了，我给你补一下。”
........
有时候司马懿真的严重怀疑元歌被诸葛亮收买了，以至于出隔间时吓到了迎面进来的夏侯惇和澜。三个直男大眼瞪小眼，真是一个不忍直视的惊悚片现场.......
司马懿终于提起裙摆，麻木而机械地离开了曹魏的秘密据点。
“等一下，师兄你腰那里扎得太松了，勒紧点才有曲线......“
司马懿一脚跨出门，听罢脚顿时卡在了门槛上，身形踉跄几乎一口老血涌上喉头。
靠，你怎么这么熟练！
.........
过了一会，元歌坐在掌柜的位子上信手拿起一张信纸，与傀儡一起露出诡异的笑容。
“亮师哥吩咐的事情要好好完成。”
亭中，风雨前，诸葛亮临风而立，转手打开了折扇淡淡转身。面前的九曲长桥上，绯红的倩影撑着油纸伞在蒙蒙烟雨中前行，相隔雨雾，朦胧间亦有遮掩不住的婷婷。
“仲达，衣服不错。”诸葛亮摇摇折扇，一双桃花眼半含水波笑吟吟从他身上扫过。
司马懿拨开打湿的长发，从伞下狠狠瞪了诸葛亮一眼，“如果你不想被我当成虫子剁碎，我建议你闭嘴！”
诸葛亮也不生气，伸手拉了他一下将他拉进亭子。
“不对啊，你这身衣服这么收身，你往哪里藏刀？”诸葛亮随意往司马懿腰上一揽，忽然发现不对劲。
司马懿被他一碰，浑身酥麻，抬头与诸葛亮的目光撞在一起，顿时陷入了沉默。
诸葛亮这句话是问到点子上了，他确实不知道把武器藏哪里。他的刀可不像诸葛亮的铁扇可以伪装成正常的折扇，还人送外号“铁扇公主书生”，在天涯海角留下一段风流传说。
诸葛亮很风流，很风流，嗯........司马懿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袭红衣蹁跹，又移过去看看他扶在自己腰上的手，眼角乱跳，心里大叫“不好 ”。
两人就这样神情对视，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息，似乎还有一丝丝的.......暧昧。
诸葛亮咳了一声打破了这奇奇怪怪的气氛，“要不放我身上吧，我身上肯定藏得住。”
“你脑子进水了吗，放你身上到时候我怎么动手？”司马懿气得七窍生烟，用力在诸葛亮手臂上拧了一把。
诸葛亮当场倒抽冷气，然后马上委屈起来，“你不是我的‘夫人’吗？到时候你在我身边靠近点直接拔刀不就好了？”
“话说不管怎么看我们都是要很贴近的。你想想两个一同来的人站得死鬼远才是最令人怀疑的好吧，尤其你还一身女装，打扮得老妩媚了........”
司马懿满头青筋绽起，然后很崩溃得发现他无法改变需要伪装的事实。
一步错，步步错........他咬了咬牙，感觉这从始至终完全是诸葛亮一个人的圈套。
“所以呢，仲达？”诸葛亮眨眨眼，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司马懿莫名打了个冷战。
恭喜诸葛亮喜提司马懿人形挂件一个，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远远轻舟飞渡。诸葛亮一脚踏上船舷，转过身来。他身披一袭烟雨，巧笑倩兮对司马懿伸出了手，眼中大千世界旋转沉浮，风流酿成陈酒。
“来吧我的夫人，让我们来玩一场生死游戏。”
呵，生死游戏，说得真好听。不知是否也会有半步生死的游离，血腥的献祭，疯狂，而美丽......司马懿眼眸微眯，浑身陡然散发出一阵冷酷危险的气息。
那是他们两个第一次在一起执行任务，令人印象深刻的第一次。刀光掠地，血花绽放，幽冥与现实便在此刻交错，莅临.........
之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懿哥你别喝了，在这么下去你撑不住的......”
司马懿一把推开貂蝉的手，整个人趴在桌上额头低着木板，伸手在桌上一敲，“快点别啰嗦.......我不用你管........”仔细听下，声音中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淡然，充满痛苦。
貂蝉往旁边看了看，甄姬站在门边无奈对她摇了摇头。她咬咬牙，往酒壶里灌了一大堆水重重按在司马懿面前。
他麻木地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灌下去，呛得撕心裂肺，咳出来时隐隐约约带了点血丝。
司马懿舔了舔嘴边的液体，咸的，也很苦很涩，不知道是泪还是泪滴进了酒里。
梅雨天气，酒家早早对外打了烊，店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喝闷酒，还有就是貂蝉几人在他旁边围了一圈。不过元歌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出现。
酒家只是曹魏对外人的伪装，店里的酒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只是如今这浊酒正合了司马懿的心意。一杯下去，辣得他眼泪齐出，在苍白的眼底红了一大片，仿佛除了痛，就失去了对其它的感知。
这样.......也好.......可以借机痛痛快快哭上一场........司马懿想。
他的思维逸散，不知不觉又绕回了原点，像一个走不出去的圆。
几天前，诸葛亮跟司马懿一起接了个任务，去了边城的军营。有人走漏消息，两人一去到就进了机关阵，中了陷阱。诸葛亮在乱军中掩护司马懿冲出重围，撑到了曹魏的人过来接应。临走前，他自己扑倒司马懿身上替司马懿挡了一箭，最终到底受伤慢了一步没能逃出来，消失在了乱军中。
司马懿眼睁睁看着诸葛亮没在乱军里，被夏侯惇等人拖走，吐血，晕厥。
醒来的时候，他听到了诸葛亮的死讯，连尸体都找不到，还真是死无葬身之地。霎时，积郁多时的阴暗一起爆发，压垮了脆弱的心境。
.......
完了，伪装久了，真成诸葛夫人了.......可他现在，却只想在唤他一声夫君，哪怕.......一声，也好.......
“懿哥，你还是.......”几人见司马懿似乎平静了些，才敢上来劝他。
司马懿沉浸在过往繁华中忽然惊醒，回首已是一片残垣，满目荒芜。当梦境被撕碎露出下面带血的白骨，血腥的苍凉瞬间便将心灵之域夷为平地，再不留一点美好。从此，再无人间。
“你们走开，不要管我！.......”
司马懿再也忍不住，泪水仿佛决堤而出，将头埋在桌上封闭了自己的世界，身子还在微微颤抖。
曹魏几人一脸茫然，谁也没见过他反应这么激烈。渐渐，他们隐约明白了什么，于是都散了只留他一人清静。
终是这斜斜的细雨葬送了一场生死，一场大梦，唯余孤寂，唯余清寒。
泪，从脸上滚落，打湿了一片清平，孤坐到天明。
又是一年清明时。
司马懿在烟雨中对着一片衰草连天无言沉默，心里悠悠叹息。他到底还是走出来了，看淡了生死，看淡了隔世。从前那个冷酷的杀手司马懿又回来了，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心里不再存留那黑暗中方寸的温柔。
眼前是倒塌腐朽的房屋，叠叠乱草，几方坟墓。
乱葬岗。
他走在土堆之间，冷冷睥睨，心里没有波澜。
除了偶尔还会去诸葛亮的衣冠冢坐一坐，烧点东西，以前那个司马懿大抵是死了，他想。
“清明时节雨纷纷.......”
看到细雨绵绵，那年清明，亭下与诸葛亮欢笑的场景便浮上心头........
眼看暮色已经沉沉，司马懿没有继续想下去，摇摇头把思念甩出脑袋，潜行道一边的阴影处埋伏下来。今夜，他有一个任务。
是夜，雨落淋漓，无月无光，夜雨苍茫。
一人自黑暗中缓缓走来，抬头看了一眼。他的瞳中，映出了司马懿冰冷无情的面孔。他抬头的瞬间，司马懿也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蓑衣和箬笠下，蓝发，蓝瞳，右手执扇。
司马懿的瞳孔骤然疯狂放大。
阴云密集，雨幕锁了一方天地，四周昏暗似是午夜。
女孩放下灯笼，单手撑伞抽出一沓黄纸，将伞一斜，罩住了墓碑。
女孩甩了甩棕色的麻花辫，小心蹲下身点燃了那沓黄纸。几缕青烟盘旋飘起在碑上残纸萦绕，马上却又被冷风吹散，终究飘零。地上空留一地灰烬，一地破碎焦黑的黄纸。
女孩抬头，凝视想要再看看碑上字迹，无奈碑上字迹早已被常年的烟气熏黑，什么也看不清，终是一座无名的坟墓。
她长叹一声，放下一碟贡品，提起灯笼撑伞离去。
墨云翻卷，渐渐散开了一片空明，只留淡青的水痕在云卷云舒中隐隐若现。淅淅沥沥的冷雨夹着杏花飘零打湿了墓碑。目光所及，青松后，有什么东西与墓碑遥遥对望，在雨中沉默。
是另一座荒冢。
清明时节雨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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