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惜

那天我们读的是张承志的《黑骏马》。

不过，经典的爱情故事大多数都是以悲剧而结尾的，这不禁让人思考究竟是人们更偏好于绝望的爱情，还是爱情本身就是令人绝望的？

多年后，小马驹长成了黑骏马，奶奶死了，美丽的情人也老了。

“你知道吗，”我对她说，“我第一次读到结局时就哭了，萨米亚她简直就是个女神。”

“只可惜，所谓的女神都是男人们一厢情愿臆想出来的。”方寒清静静的回我。

“你看‘女神’就得忍辱负重，就得宽宏大量，就得‘忍’他们的辱，‘负’他们的重，宽容那些男主角的没出息，还不能有所怨言，还得靠他们的感激涕零地歌颂一番才算功德圆满，凭什么。”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可是这是一篇多好的小说呀，写得多棒啊，你不觉得吗？”

“没有，我不是针对它，我只是觉得没劲。”她咬咬嘴唇，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发现小女生的表情。

“那好吧，那我们以后就不读爱情故事了，我给你讲一本，我特别喜欢的书，只不过有点儿长了，应该要读好几天呢。”

阿尔伯特.加缪和他的《局外人》就这样姗姗来迟，像所有名角儿一样，压轴登场。

“你知道吗，”我告诉方寒清，“加缪是除了周燃和海子我最喜欢的男人了，我读过许多的小说，他们都在描述各种各样的生活，可我觉得加缪的小说不是在描述生活，他的小说本身就是生活，而且跟我生活还非常的相近。”

我凝视着她的点点困惑，“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吗。”我一遍一遍的问。

其实这是第二次读这本书了，第一次我们只读了一点点方寒清说要听爱情故事。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我该选择什么样的声音和语调的呢，加缪的调子是那样的急促，喘着粗气还透着一股荒凉的力量，表达出默尔索好像只想快点结束这场葬礼。

默尔索的妈妈死了，默尔索没有哭。默尔索守灵的时候抽了一支烟，喝了一杯牛奶，默尔索送葬后的第二天就跟玛丽睡了觉。邻居的老头辱骂着和他相依为命的老狗，默尔索杀人了。

方寒清的眼睛亮了亮，她说：“越来越有意思了。”

但在故事刚开始时她总是会表现出不耐烦有时还会打着哈欠，但是她现在总是会聚精会神的听着我读。

默尔索被告上了法庭，默尔索被指控为恶棍因为他的妈妈死了她没有哭，因为他守灵时抽烟了所以他一定是故意杀人死有余辜。既然是死有余辜那就让他死吧所以他被判了死刑。法官说，以新西兰人民的名义。默尔索大家是幸运的，因为所有人都会被判死刑。

来了，我是说结局，我终于等到它了。我的声音为这久远的结局因此而变得温柔如水。就像经历了跋山涉水一番，我期待着那个结局能和方寒清不期而遇，就像第一次和我遇见那样，好吧，别太紧张，不必过分修饰你的语气，你的声音早就在胸腔里酝酿了着这些年，这许多年。

“……我筋疲力尽，扑倒在床上。我以为我是睡着了因为醒来时我发现漫天星光洒落在我的脸上。田野上万籁作响，直传到我耳际。夜的气味，土地的气味，海水的气味，使我两鬓生凉。这夏夜奇妙的安静就像湖水一样浸透了我的全身。这时，黑夜将近，汽笛鸣叫起来了，它宣告着世人将开始新的行程，他们要去的天地从此与我无关痒痛。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来妈妈。我似乎理解了她为什么要在晚年找一个“未婚夫”，为什么又玩起来“重新开始”的游戏。那边，那边也一样，在一个个生命凄然去世的养老院的周围，夜晚就像是一个令人伤感的间隙。如此接近死亡，妈妈一定感受到了解脱，因而准备再重新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哭她。而我，我现在也感到自己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好像刚才这场怒火清除了我心里的痛苦，掏空了我的七情六欲一样，现在我面对着这个充满星光与默示的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的世界敞开我的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有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善始善终，功德圆满，为了不感到自己属于另类，我期待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向我发出仇恨的喊叫。"

我艰难的合上书，发觉自己的手在发抖，再鼓起勇气抬起头，我看到方寒清脸上的两行泪。

“谭惜。”她慢慢的说，“谭惜，我想活着，好好活着。”

“你当然会好好活着。”我微笑，我知道我现在笑得很难看，因为我的脸上也挂着两行泪，那是我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笑容。

她伸出她纤细像冰雕一样的手在我脸上擦掉我的眼泪：“谭惜，对不起，我喜欢周燃，一直。”

“听我说，”我笑了，“你要努力，你要好好活着，等你好了我们三个好好在一起，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我们去另外一个城市，我们三个相亲相爱。”她怔怔的看着我，脆弱而美丽，我会保护你的我心里想。你，你们。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反复追问自己这么说是不是因为知道她活着的机会不大，我的话里哪怕有百分之一的欺骗？但是我放弃了自己的追问，因为在我读完《局外人》的结局最后一句话看到她脸上的两行泪时，我就原谅了一切，我原谅所有伤害我的人，也希望所有伤害我的人能原谅我，原谅我们用“爱”的名义进行的掠夺和伤害，原谅我们第一次说出的情话里又多多少少的夸张和虚伪，原谅我在充满邪念的爱里越来越沦陷，原谅我对周燃要求一味的付出，原谅在这煎熬的时期他对自己和我的自残和残酷，原谅他在着自残和残酷中抱着我时那份软弱的逃避，原谅我俩在这在软弱的逃避中期望方寒清会死的那份共同的罪恶感，我原谅我对方寒清做这一切竟是弥补自己的自责，我原谅在这治疗中我和周燃的自欺和苟且，我原谅，我什么都原谅了，说实话。我在“充满星光和默示的夜”原谅了一切。

一个星期后，最后一次模拟考的前夜，方寒清死了。